我忙循声望去，果然便见许长安。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一双眼弯得像月牙。身上的袍子依旧灰扑扑，然而站在那儿整个人都在发光。　　　　许长安似乎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你单独面对他的时候并不觉得稀奇，然而只要有第二个人在场，你立刻就会发现，他身上的气势竟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这距离仿佛天上的星与月，你本觉群星点缀漆黑苍穹灿烂无比；然而那明月一出，皎皎光华谁又能与之争锋。　　　　青鸾也在看他，很认真地看，很仔细地看；末了便轻轻叹口气，道：“我原本还在好奇柳姑娘为何会有阴阳令，如今终于明白了。”　　　　许长安便笑了笑，而青鸾已继续道：“说起来我与许少侠并非初次相识，然而每次看到你都会觉得不一样。”　　　　他嘴角迅疾地抽搐下，一双眼紧紧锁定许长安，突然一个字一个字问道：“你当真只是许长安？”　　　　许长安嘴角的笑意泛得便大了些，他曼声而吟，“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我当然是许长安，只是这位仁兄，我不知该称呼你农夫阿青？还是面摊婆婆？”　　　　目光在屋子里扫一圈，许长安又道：“你我尽皆浪里打滚，六道浮沉，便也不必说些有的没的博人同情。王庄百姓的确害人在先，然而你放任婴灵害人，又如何确定那些死在婴灵之手的人各个罪有应得？他们也有妻儿父母，难道他们就不是抛下至亲？他们的亲人就不伤心难过？你怎能将一己之苦化为九州之痛？”　　　　许长安话音未了青鸾已攥紧拳头，忿忿的凌空挥舞着，厉声道：“苦便是苦，逞论大小？我倒是想一心向善，然而老天不公。他不睁眼，不但令奸谗之辈富贵荣华，坐拥美妾娇娘，还令我这种一心想与所爱之人携手终老的小妖痛失所爱。他既然不能一视同仁，当初何必令我修成人身。”　　　　他似已失控，浑身剧烈的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子自眼内涌出，喃喃道：“这情之一字太苦，这三千红尘太苦——”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只觉心内也酸楚，不由将目光转向许长安；许长安双眉微蹙，见我瞧他，似乎想要笑笑，却终是叹了口气。　　　　“自古最难渡的便是情劫。”许长安深吸口气，复又说道：“可你一旦渡过此劫必定飞升成仙。我观你体内仙气极其澎湃，却非寻常妖物；若你好生利用此机缘，我保你终有一日可以得道飞升。青鸾，既然红尘最苦，你可愿抛下一切？”　　　　他的话非常不合时宜，话未说完我已使劲杵他胳膊，本以为青鸾会痛骂他一顿，谁知本痛不欲生的青鸾居然眼中腾起热烈的光来。　　　　他翻身朝许长安跪倒，连磕三个响头后满怀期待地问许长安：“少侠可有办法？”　　　　许长安姿态自然，道：“当然有。”　　　　言罢他便自怀中掏出一粒丹丸来，托在掌心中。我见那丹丸光华流转，赤红凛艳，不由呆住。　　　　“只要吃了这丹丸，我保你即刻飞身成仙。”许长安慢悠悠说道。　　　　青鸾目光闪动，半信半疑地看向我。我不知到底什么状况，只能朝他摊手。而许长安已朝青鸾勾了勾手，道：“你走近些，待我告诉你实情。”　　　　青鸾迟疑着踱步到许长安身前，后者便微微勾头，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虽我与许长安并肩而立，却并未听到那句话的内容，而青鸾竟瞪大了眼，脱口而出道：“难道你真的——”许长安就点了点头，他笑道：“也许只凭我，很难得到这种仙丹，然而你也知我与异人的关系。”　　　　青鸾早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双手高举过头，极度虔诚地垂下头去：“青鸾求使者赐予仙丹。”　　　　他的转变令我一头雾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许长安不置可否的后移几步，青鸾急急膝行过去，再度扬声道：“青鸾求使者赐予仙丹。”　　　　“我为何要赐你仙丹？这仙丹一旦吃下你便要千年万载孤独的活着，你可想好了？”许长安问道。　　　　青鸾忙点头。许长安便弓腰伸手，青鸾忙双手摊开，定定地看着那粒丹丸落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丹丸作势要吃，许长安却又道：“且慢。”　　　　青鸾停下动作，狐疑地抬眼看许长安，后者便勾唇角，挂一抹残忍笑意：“你既然决定成仙，自然也有资格知道这仙丹来历。”　　　　“还望使者不吝赐教。”　　“这丹丸乃是七娘鬼丹，你可还愿吃下它？”　　“使者您在考验青鸾？”　　　　“非也。七娘之于你，是因也是果。而且七娘本是四阴之身，你也知四阴之丹对于九州修行之士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便给你两条路选。第一条，你吞下她，飞升成仙。第二条，我让异人为七娘重塑肉身，并消解婴灵戾气，自此你们一家团聚；过他个七八十年人间平凡日子。”　　　　我惊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句四阴之身一直在我耳旁炸响，万万想不到七娘竟与我一般，如此说来我的内丹岂不也可助人成仙？更令我惊讶的是许长安竟有如此通天本事，狐疑地看向他，他却并不理我。而听到那九州大名鼎鼎的异人老前辈居然随他吩咐，我心中更是腾起无数乱七八糟念头来。　　　　使者？这位主到底怎样来头？　　　　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我更关心青鸾如何选择。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又觉得青鸾对七娘情深意重，绝不会负了她；又怕青鸾果真选择成仙。　　　　时间似已静止，这喜堂静得可怕。大红喜烛还在燃烧，烛泪点点似乎都在替那些悲苦过往伤感。我只等青鸾说出选择，谁知他却迟迟不开口。　　　　“你可选好了。”许长安再问。　　　　青鸾依旧不说话，他只是将那粒丹丸缓缓放入口中。　　　　见此情形我不由张大了口，不可置信地惊呼道：“青鸾，你当真不在乎与七娘情意了？若你选择第二条路，至此后那座山北水南的房子里便会长久欢声笑语，难道你舍得？”　　　　“舍不得。”青鸾喉结滚动，将那粒丹丸吞入腹中，忽然笑了笑，道：“人间欢爱尽皆浮光掠影，青鸾虽舍不得，然而那九重天上逍遥境地，却更令青鸾舍不得。”　　　　言罢他便盘膝，整了整褶皱衣衫，理了理散乱发丝；一派安然的静待飞升时刻。　　　　我心中百味陈杂，想不到他竟会作此选择。又忆起七娘，不由更是替她不值。正郁郁，却听许长安突地叹了口气，他凑近我耳旁，压低声音慢条斯理道：“柳爻，你呀，根本不懂男人。”　　　　我怔怔地拿眼瞧他，他却转开目光，看向青鸾，“你虽已吞服丹丸，却还有一事未了。”　　　　“使者指的是婴灵？”青鸾迟疑着问道。　　　　许长安就点了点头，他自袖中掏出白玉来，递到青鸾眼前，“婴灵诡计多端很是难捉，然而她一刻不除你就一刻不得飞升。你与她骨肉情深血脉相连，你且将血借我几滴，帮我引出她来。待我消了那业障，你自然得以飞升成仙。”　　　　闻言青鸾毫不犹豫的接过白玉。他将长衫下摆扯下三寸宽六寸长来，用白玉将掌心划开，挤出血来滴在那布条上。末了似终于松了口气般，将那布条递给许长安，“有劳上仙。”　　　　许长安接过布条，顺手给了我。我蹙眉接过那布条，塞到随手携带的小锦囊中。　　“你且先自行炼化仙丹，待我消你业障再来寻你。”许长安道。　　　　“恭送使者。”青鸾早已迫不及待的打坐运起功法来。　　　　我满腹的话要讲，然而许长安已拽起我胳膊，直拉着我一路走出那大红喜堂，走过里外间两口棺.材，不停朝外行去。　　　　当一阵温软春风袭来，我方相信已与许长安走出那漫长山腹。　　　　眼前有银河横亘，漆黑的天穹上星光播撒。我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沮丧道：“想不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你觉得青鸾对七娘情意深重？”许长安也坐下来，就坐到我身旁，与我并肩。　　我点头，他便又道：“我说过，柳爻，你不懂男人。”　　　　“难道成仙真的有如此诱.惑？妻女都可以不要？”　　“是的。”　　“难道他对七娘无情？”　　　　“不，他对七娘有情，他的每一颗眼泪都是真的。可他对成仙的执念更深，否则当初他也不会丢下七娘独自去寻长生之术。”　　　　“这样的人不配成仙，亏你还给他七娘鬼丹。”　　“那不是七娘。”　　“呃？”　　“只是我为了骗他做的手脚，其实不过一颗普通鬼丹而已。”　　“他刚刚称呼你为使者。许长安，我从未问过你身份，你可否如实告知我？”　　　　许长安便歪头瞧我，道：“我早告诉过你呀。”　　“可你没说自己是使者。”　　　　许长安立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道：“我哪里是什么阴阳使，不过利用他急于成仙的心思，骗他罢了。”　　　　“可是，他怎会轻易受骗？而且他为何认定你是阴阳使？难道因为那块令牌？你又怎会有阴阳令？”我瞧着许长安的背影，问出一串问题来。此种角度看过去，他姿态飘逸确有几分脱俗。　　　　他转回头朝我笑，道；“阴阳令本是一位故人的。青鸾以为我是阴阳使，是因为阴阳使与异人曾有过一段九州尽知的交集，所以我的谎言才能成立。至于当初送你阴阳令，只为保你平安，哪怕唬人也好。”深吸口气，他突然笑了笑，道：“有时候再拙劣的谎言也可以骗到贪心人，更何况青鸾因为吃过七灵石的甜头，如今就更容易上当了。”　　　　“如此说来七灵石的传说是真的？也对，自我与你一路同行你就一直在收集各种妖丹鬼丹。可青鸾并没有成仙，反而成了妖，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心里不是滋味，言罢便叹了口气，许长安就勾了勾唇角，道：“传说未必作真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至于我——”他顿住，好半响方涩涩道：“兴许也是个贪心人吧。”　　　　我静静咀嚼着他的话，心中的滋味化作万种。良久，方又问他：“何为贪心人？”　　　　“爱恨嗔痴贪恋狂都是欲，欲便是贪，贪就容易被骗。”许长安重又转回身去，对着漆黑夜空伸展双臂，扭了扭窄腰。　　　　“照你说来人若七情六欲都绝了，且不尽皆成了行尸走肉？”我单手托腮，看着许长安的背影发呆。　　　　“所以世事就是这样矛盾。”许长安朝着夜空低低说话。他突然转回身来，问我：“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夜风柔柔，然而柔柔的夜风中，确有一阵哭声由远及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