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初歇,路上蒙着一层水雾,阳光破开浓厚的云层,正照在那个往下落的人身上,他一身藤紫色木兰花纹锦衣,左腰间系着一条堇色宫绦,右腰间带着一对双鱼玉佩,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乍看上去端的是一表人才。
不过此刻没人注意到他那张脸,聂卿并一干风营将士直勾勾盯着那人脚上一双显眼的崭新的白色锦靴,看着他缓缓地实打实地踩进道路上的泥水里,几张脸上都短暂地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这种人小时候没挨过他阿耶阿娘的打吗?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聂卿心情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还要更加复杂一点,她看着周方那张似乎比以前还要俊逸一些的脸,微微眯起了眼,正准备开口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就看到那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快步走到她马前,弯腰对她行了个礼,问道:“这位兄台,我见你——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到福安镇啊?”
聂卿觉得这人是在装傻。
旁边几个风营将士警惕地看着周方,悄悄拍马围近,默不作声地保护住聂卿,大飞扭头看了一眼聂卿,用自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怎么,你跟这个傻子认识?”
聂卿额角略跳了跳,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将士也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方,淡声客套道:“周郎君好记性,我们之前一起在狼山围剿山匪,不知道你可还记得?”
这还好记性?大飞满脸迷惑,听李老大说这小子是京城来的,天子脚下的人,不应该比他们更聪明一点吗?
“哦对,”周方合起扇子拍了拍脑袋,他眉眼含笑,抬头望进聂卿的眼睛里,“记得记得,楚兄弟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智计无双,若不是我们去得早了一步,定是能一个人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那几十个山匪。”
顿了顿,他眼神瞥向聂卿胸前,明明之前是看着她把那个战死将士的头颅捆在怀里的,再看一眼还是觉得……只能说将军府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虽然他十分认同聂卿说的那番话,但是他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挑刀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似乎丝毫不在乎俗世的看法。
察觉到周方的眼神,聂卿将那颗英烈头解了下来,下马走向路边,恭敬地把它放在了松林的地上,她拿手盖住了英烈的眼睛,在心里默念道:我们一定会救回沈大帅的,等我们凯旋,回到这,我一定再好好给您安葬。
“周郎君怎么千里迢迢跑到鞥州来了,”聂卿转过身,发现好像真的就周方一个人,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多跟周方寒暄,一边走回马旁一边用手中长刀随意地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四具尸体,道:“你那四个护卫呢?总不可能你一个人跑得这么远吧?此地危机四伏,有北蛮人出没,周郎君还是尽早跟着你那四个护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她翻身上马,利落地对着周方抱了抱拳,道:“我们几人还有任务在身,恕我失陪,若是周郎君有机会去到佛母城,我一定做东请你喝一坛西疆的醉西风,就此别过了。”
言毕,聂卿握紧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众人蓄势待发,等着周方让路。
却没想到那糟心玩意丝毫没有眼色,仿佛听不懂她刚刚说的话,他蹬着那双白锦靴毫无顾忌地在泥水里面踩了好几下,一直走到聂卿身侧,自顾自地摸着聂卿身下的那匹马,痴迷道:“这可是当年西凉人进贡的汗血宝马,我听人说当年朝中无人可以降服此马,先帝爷将这匹马赏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爷的陛下,后来陛下又将这匹宝马送给了聂河元帅,看不出来啊楚兄弟,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聂卿乍一听见父亲的名字,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她盯着周方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却并未从里面看见什么隐晦的含义,似乎他刚刚真的只是单纯想跟他们说一下自己的见闻。
但她现在心里就是肯定,这人八成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沈逢川现在在哪还无人知晓,北蛮人到底渗进来多少人有多久也不清楚,聂卿捏紧了长刀的刀柄,她没时间跟这人纠缠,诚声道:“周兄,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现在的确是有要务在身必须要尽快完成,你能不能把路让开。”
周兄“唰”地一下把手中的折扇打开,风度翩翩地摇了摇,语出惊人,“若你们是为了去寻找沈逢川沈大帅,大可不必多费功夫,我的那四个护卫已经找到人了,我要去福安镇就是为了跟他们汇合。”
大飞杀气腾腾突将刀祭出,刀锋上缓慢划过一层雪亮的银光,那光华最后停在周方的脖颈处,大飞神色冷酷,仿若夜叉勾魂,他紧盯着周方,问道:“你是从何得知此事的?你又是什么人?”
周方神色自若,他眼神没从聂卿身上移开,回答道:“影阁中消息灵通,而且此事并非绝密,已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了,至于我,这位兄弟大可放心,我只是大燕朝中一个有些小钱喜欢结交朋友的纨绔子弟罢了,我对北疆军没有恶意,对你们也没有恶意,毕竟我的富贵,还是要靠诸位守着的。”
聂卿没有意料到大飞的动作这样快,她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欣赏,想着李明溪那厮果然没有驴我,大飞性子是有些莽,但无伤大雅,他反应和能力在风营中应该都是首屈一指。
“大飞,把刀收回去,”聂卿对着周方露出一个纯善的笑来,“周兄心系社稷黎民,我很是钦佩,既然我们最终目标一致,那不如同行?”
周方合扇拊掌笑道:“那就多谢楚兄弟载我一程了,我想骑这只汗血马,不知可否?”
聂卿挑眉,正要从马上下来,周方却又对她摆摆手,摇头笑道:“不用啦不用啦,我也只是这么一说,反正这些北蛮人的马放着也是浪费,何不为我所用。”
北蛮人的四匹马见主人死了,都在尸体旁边徘徊着,它们都头低着几乎要贴到地面,周方走近才看见,这四匹马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鞭痕,马背上还有好几道烙铁留下的痕迹,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挑了里面最高的一匹马,从衣袍里摸出来一把糖豆,送到了那马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