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宝瓶失魂落魄的跑远,虞四郎信手泼了杯中冷酒,慢慢走到那张画案旁,将上面散落的画纸一一收齐。
画上的妹妹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上,执扇掩面,巧笑倩兮。其实,他和小妹动辄年余不见,这些,不过独居寂寥时的浮想而已。
虞四郎睇着画纸中央笑靥如花的美人,不觉眸中也沾上点点笑迹。
即便只是遐想,也足慰每日漫漫无际的无趣光阴了。
若无小妹的出现,他不过一颗冰砌的冷心,一副行走的枯骨,不明白这世间于他还有什么鲜活乐趣可言。
是小妹,让他眼中看到了桃红柳翠,耳中听到了鸟雀啼欢。
或许,他是喜欢小妹的,甚至称得上深爱,又或许,只是贪恋她眼眸中的温度和柔软。
毕竟,当他还身处重重宫阙中,每天病恹恹歪在榻上时,他令人厌恶到连生身父母有时都巴不得他快些死掉的地步。
后来,虞谦和偷偷度他出宫,把他领回虞家。
虞家的儿子也都讨厌他,唯有小妹不同,小妹是第一个对他说“喜欢四哥”的人,也是第一个偷偷跪在神佛前祈祷,祈愿他长命康健的人。
自此,他早已污泥浊流的心底独为她辟出一方净水,这种奇异的感觉,从前从未有过,也没人教他究竟是什么。所以,对小妹的感觉,大多时候他自己都辨不清楚。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便是他愿意和小妹待在一起,无论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
虞四郎不由回忆起五六年前那一夜,小妹出嫁在即,他从江南疾赶回洛京,夜扣小妹阁门,惊动了虞谦和。
虞谦和把他叫去书房,关上房门,以君臣之礼叩拜。
“殿下若今夜定要带走扶苏,则此生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相待。”
他不以为意,“我本就是她兄长,我不在意这些小事。”
“可殿下身上背负天大的使命,我们为此付出了多惨烈的代价,殿下怎可以弃之不顾,说放下就放下?”
“殿下应回去好好安养身体,筹谋大计,若将来事成,殿下不嫌我们扶苏残花之躯,依旧要扶苏,到时臣自是无话可说。”
“殿下身体孱弱,应早筹备子嗣大事,以防万一。”
……
那晚,他和虞谦和在书房良久,出了书房,他没再去找小妹。
他不在乎和她守一辈子的兄妹界限,却害怕看到如果哪一天,小妹偶然得知所有真相,知道虞谦和搭人骨为梯,准备送他扶摇直上时,看向他的眼神。
毕竟,小妹是那样干净美好,如何忍受得了他的罪孽肮脏,尽管,这一身罪孽和所谓使命,都是旁人强塞给他的,还美其名曰为大卫朝尽忠。
卫朝二十年前就灭在了越人手中,他对卫朝的最后印象就是父皇紧锁的眉头还有母妃执匕站在他床头,控诉他一根病秧子却占着长子之位,不如早些死了让位给二弟时狰狞的脸孔。
全都是些不堪的记忆,卫朝包括卫宫里的人,在他心中实则比草都轻贱,谁要为卫朝尽忠,自去流血送命就好了,为何要把这意愿加诸他身上?
现在好了,虞谦和技不如人,葬送了一家子性命,现在,虞家只剩他和小妹两人相依为命。
等小妹再休养一段时日,他也顺手解决掉最后一个麻烦和隐患,便与小妹离开柳州,找一方恬静山水栖身。
他光风霁月,他温柔和济,他同情弱小,他造福苍生……这些小妹欣赏喜爱的特质,他全都拿来堆在面上,小妹对他会越发仰慕敬重,再看不透他内里的阴沉污浊。
这样,小妹就永远不会有厌烦他的那一天,就不会离开他身边,他们就在明山秀水间相伴彼此一生,不是很好吗?
想到此处,虞四郎从中衣窄袖内掏出一封密信来。
将信纸拆开,双眸闪着不经心的寒意,扫视一遍。
待看到“殿下想要一走了之?殿下需得仔细斟酌,希望殿下的回复不要令臣苦等太久…”以及最后落笔的“君扬”等字样时,唇际浮现一弧寒薄嘲意。
又是一个试图指点操纵他生命的人,满口冠冕堂皇唤着他殿下,心里不过当他是个工具,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六年前,他一时犹疑,让小妹经受如斯磨难,已是懊悔不及,这次,他不会再有半分迟疑,他定要带走小妹。
谁若要此时斜插一杠,出面拦他,他不会手软客气的。
至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该死透了,却出奇的命大。虞谦和杀他两次,每一刀都捅在他的致命处,他却如一条踩不死的爬虫,每一次都能再从血泊中蠕动站起。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动手来补这第三刀,这次,他定要亲眼看着他再爬不起来,才肯罢手。
虞四郎铺纸蘸墨,在细纸上迅速落下几行字迹,看过一遍,又添上最后一句。
“盼卿早到此一晤,与卿共举大计。”
写完这句,他把纸折起塞到信封里,夜已深,心中却殊无睡意,只凝望窗外幽寂夜色,淡淡出神。
……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两月有余。
虞扶苏有孕并不太显怀,当年怀小公主时是那样,如今这个也是如此。
但毕竟有些月份了,小腹微微隆出。
虞扶苏手搭上小腹,想起那日四哥的极力劝说。
四哥面上稍戚,不无感伤道:“四哥身子如此,哪怕带你远走,将来却不知能陪你多长时日,若是添个孩子,往后无论如何你不会孤寂一人。”
四哥说别总去想孩子的生父,只把他当成是虞家的血脉,当成她自己一人的孩子……
最最最重要的是,若那日选择落下这个孩子,她自己也有性命之虞,四哥说,虞家如今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重逢相聚,他决不允许他的妹妹再有半分闪失。
她自认做不到四哥那样的豁达通透,却也实在不忍若真有个万一,留四哥一个多病之身,孤零零存身在这偌大的天地间。
所以,她犹豫了。
一晃几月,眼见腹中孩儿一日日长大起来,她也真如四哥所说,有几分改了主意,至少,没再动过强行落掉这孩子的念头。
“也不知腹中是男是女?”虞扶苏默默想着。
但愿是个女儿吧,她和四哥已悄悄商定,等她再修养一段时日,四哥手上的生意事务也交接转移好,他们立即动身,离开柳州往更南的惠州而去,隐居苍山之阳,汶水之滨,与四哥一道游迹山水,修书著说。
若彼时她再承蒙天恩庇佑,平安顺利生产,得一个承欢膝下的女儿,闲暇之时,她教女儿莳花弄草,四哥教女儿弹琵琶吹笙……
女儿不需要知道生父是谁,不需要背负生父生母两族过往种种,只需在她和四哥的爱护下健康长大,将来觅一可靠良人,自由无忧,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小姐,药膳好了。”宝瓶端碗进来,打断了虞扶苏的沉思。
虞扶苏接过,把一碗乌鸡凤翎白果汤慢慢喝了,四哥为她耗尽心力,怕她吃不惯苦药,也担心药性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好,于是按照郎中列的单子,每日给她备来各种滋补养人的食材,以食疗为主,辅以汤药,经过这段时间的精细调养,她明显感觉身子比先前要好上许多。
只是四哥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每日来看她时,眼下都有掩不住的青痕和疲态。
虞扶苏心疼四哥,越发在意自己的身体好坏,积极调养,只期望自己快些好起来,换她去照顾四哥,他们就这样相互扶持陪伴,慢慢走完今后的路。
只是,宝瓶最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有时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
虞扶苏多少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四哥朗月清风,无意人间男女欢情,谁都强求不得他,宝瓶也只能暗自伤怀了。
或许,带宝瓶出去走走能让她开怀一些。
虞扶苏把空碗交给宝瓶,道:“宝瓶,月余之后,便是此处城隍庙一年一度最负盛名的庙会了,到时,我们去瞧瞧?”
宝瓶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