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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烛火葳蕤中,江芷左手托腮道,“香凝姑娘为什么要刻意撒谎呢?明明那个‘六爷’生的獐头鼠目,她竟故意描述成完全相反的长相,我真不懂她。”

堂屋静悄悄,江盼宁今夜没有发狂,许是和白天李决明给他喂了安神的汤药有关系,这小孩长得乖,安安静静时很是招人疼,李决明心软,觉得既然已经没有异样了,干脆就把绳子给他解开。

由“亲姐”亲手捆的绳子一圈圈落到地上,李决明听到江芷发出的疑问,扭头望了小姑娘一眼,看到她双目澄澈如赤子,心中竟涌出股苦涩的情绪,笑了下道:“你想想,如果你面前有两个人,一个供你吃喝要什么给什么,一个基本毫无交集,若这二人只能保一个,你选谁?”

江芷想也没想便回答:“我自然是要选对我好的人。”

李决明道:“这便是了,对香凝姑娘而言,鼠老六是对她好的人,赵捕头是与她毫无交集的人,她或许一开始也想说实话过,但只要稍微迟疑一会儿,心中的天秤便发生倾斜,给出的答案也不言而喻。能靠‘公道’二字做出选择的是圣人,能靠‘利’字做出选择的是普通人,圣人古今少有,普通人遍地皆是。”

这段话她听懂了,因为三寸钉给她说过类似的——“人都无利不起早。”

若她是个出走半生的青年人,想必会对这些话视为佳肴美馔,可她今年只有十四岁,正是反其道而其行让去打狗偏要撵鸡的操蛋年纪,毫无意外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道理她没往心里去,撒谎的人她倒是印象深刻,颇有些低落的小声嘟囔道:“明明她给我的感觉是很好的……”

“芷丫头啊,”李决明的面容在烛火中温润如暖玉,眼中的情绪却如沉寂而浩瀚的星辰海底,声音温和有力,“看人不要看他给你的感觉,去看他的行为。”

那一瞬间江芷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仿佛看到落木先生身后不是简朴干净的半间房屋,而是大风中翻涌的云海,薄雾里巍峨的群山,山河壮阔,天高路远,文弱书生挥手间便是半个江湖动荡。

可惜这种感觉太短暂,眨了下眼就没了,豪情万丈都是假象,落木先生只是个看病郎中而已。

她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我去睡觉了,李叔也早点休息。”

“嗯,睡前盖好被子当心着凉。”

还是有些婆婆妈妈的郎中。

江芷困是困,可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鼠老六手上的虎头刺青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后来又仔细想了几遍,确定盼宁口中吼的就是“老虎”。

镯子、刺青,种种证据都指向八仙山,可她心里的感觉就只有“不对劲……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子时三刻,京兆尹衙门。

满脸疲惫的赵贵和满脸问号的东方俊杰出了监牢直奔府尹书房,方寻风已等候这二人多时了,他上半夜去那一趟等于没去,鼠老六吐出的信息不是他想要的。

书房外,赵贵把腰间佩刀摘下往东方俊杰怀中一扔,东方俊杰抱着刀自觉站在一旁,看舅舅隔门行礼后开门进去。

“大人,鼠老六直到半死不活都不承认江家灭门案是他们干的,或许真的另有隐情。”屋内千金一两的袅袅伽罗香熏的赵贵眼睛发酸,心道自己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粗人享不了清福。

座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冷哼一声,模样与平时在外人面前的德高望重大相径庭,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道:“不是他们干的还能是谁?赵捕头不会真信了他说的什么‘半夜和兄弟们喝完花酒回山路过十二楼发现门户大开遍地死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顺手牵羊把人家家产全掳走了,走时摔了一跤又发现主母手上的镯子不错干脆一起带走’,你好歹在衙门当了那么多年差了,不会真的信这种无稽之谈吧?”

赵贵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里各种怀疑与猜测杂糅在一起变幻万千,最终仍是坚持道:“请大人再给属下一些时日,属下会尽快查出真凶。”

“真凶就在牢里!查什么查!”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让方寻风连发火都是压低声音的。

赵贵字字铿锵道:“案件尚有疑云,严格查案是京兆府的职责,您身为京兆府府尹更该明察秋毫才是。”

方寻风的头垂下去,人在深夜时情绪最是脆弱赤/裸,真实的一面也往往最能暴露,以至于一些不该说的话居然也宣之于口:“呵,京兆府府尹……说得好听啊,不就是比知府大那么一点点的小官吗,我方寻风满腹雄才大略无处施展,只能每天处理这些鸡毛蒜皮之事!而那些鸡零狗碎之辈却因欺上媚下平步青云!我!我不甘心啊!”

赵贵拱手:“大人言重了,为官者但求无愧于民无愧于心,您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老天自有评断。”

听完这话原本颓废不已的方寻风居然痴痴笑出声来,两只眼睛不知是困的还是香薰的,赤红赤红望着赵贵:“老天?老天它能评断个屁,它是瞎的!天若有眼,我大梁就不会沉尸百万血流千里,百年基业毁于一场‘建真之变’!天若有眼,裴公不会惨遭陷害冤死于风波亭!你去大理寺停尸房看看,裴公的尸首现在可还没凉呢!那隔江而望的北越狗贼此刻正喝酒庆贺呢!”

赵贵猛地跪下,双拳紧握,指甲陷入肉里。

方寻风发泄完一腔怨愤,搓了把脸便又变回了那个谦逊有礼的方大人:“本官下月要进宫述职,不能让皇上看到京兆尹还有未清的案子,三日之内,江家案子必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