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雪过了,初春的阳光细细软软地铺在枝头,麻雀抖擞翅膀,惊落树梢细雪,在空中纷纷扬扬落下,顷刻间又升华不见,喜得鸟雀啼啭,又是一阵抖擞跳跃。 云安与梁朝皇都汜阳相比邻,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云安富庶民强,此地驿站也最为奢华舒适,连带着此处驿官也格外恭谨谦顺、奴颜媚骨。 当然,能入得皇城汜阳的,本就不是驿官可以随意打发敷衍的人物。 譬如今日一早就坐于正堂、一手微握抵着侧额、喝着鹪咀茶、听着下属禀报皇城要事、姿态从容疏冷的太子殿下君漓,便最是敷衍不得。 昨夜傍晚,原本送走了前几日带着好友入住驿站的世子顾勰,刚要松一口气,哪晓得点儿这么背,转头又迎来了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 彼时这位姓张的驿官大人正在沐浴,得知这个消息,惊出了一身冷汗,刻不容缓地从才踏入的浴桶中又爬出来,匆忙赶去前厅迎接。 此时虽就站在太子爷的跟前,却不敢抬头打量半分,但即使不敢打量半分,也能晓得这位得上天垂怜的天之骄子是何等风姿。皇都汜阳乃至整个梁朝皆有云: 元已清俊乎,恍若谪仙矣。天见凡尘多文武,故将双才赋予;惟恐俗世屋鄙陋,便把东宫赠以。一赐天赋不觉多,还送云裳;再赐异禀仍嫌少,又赏疏狂。 意思就是,这位本来就生得很好看了,上天看见世间这么多文武双全的人,生怕他被比了下去,于是让他也文武双全。 又害怕俗世的屋子简陋粗鄙膈应了自己的心肝儿,于是就把东宫送给他住,让他顶顶尊贵。 送了聪明的脑子还不够,要再送他华丽的锦裳;送了他异于常人的技能还不够,又送他疏狂清高的性子。 这不仅仅是垂怜,这应当称的上溺爱。 张大人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老天爷这种教育方式很是要不得,宠成如今这般颠倒众生的模样,闺阁女子纷纷起誓非君不嫁,愣是断了汜阳一干俊秀后生的路。 然而一直跟随太子殿下的青崖却觉得,他们家太子爷岂止是断了他们的路,还无意中逼着断了这一干俊秀后生的袖。 “近期泯南一带多流寇,泯南知府置之不理许久,近日才纷纷上折剿匪,虽已平息不少,但当地许多难民都已涌上汜阳。” “户部近日正忙着盘查户口,安顿难民,刑部也在调查泯南流寇一事,不日前工部尚书李大人上折请求在云安兴修难民房屋,才缓解了难民的涌入。” “至于礼部与兵部,近期倒是没什么大事可忙,而吏部的霍大人已连着几日未曾上朝,据说是病了。” 青崖合上手中的文书,“太子爷,听说陛下与皇后正商议您选妃之事,此时招您回去,多半还与十五年前失踪的安丞相之女安清予有关。” 太子爷从容地抿了一口鹪咀茶,“安丞相作何态度?” “安丞相不敢耽误殿下您的终身大事,只说您已及弱冠,断没有等着找回安小姐再娶太子妃的道理,当年定下的婚事可作罢。” 青崖抿了抿唇,“皇后娘娘虽不忍,却也不得不为殿下您考虑,近日已在各大臣家中暗中着手挑选了。” 君漓五岁那年,安清予不过两岁,因是指腹为婚,所以没什么男女设防之说。 那时候君漓总爱去丞相府逗弄这个肉嘟嘟的未婚妻,把她抱在怀里哄,一起窝在软塌上扯线团儿,拍她的背让她不哭,喂她吃饭,看她嘴里用口水吐出的泡泡,还喜欢捏她的脸蛋儿,喜欢欺负她,喜欢悄悄在她耳边喊些爱妃什么的荤话…… 安清予失踪的时候,多少家有幼女的大臣日夜烧高香喜不自胜,又有多少权贵将年幼的女儿抱进皇宫来回晃悠。 君漓想起那时候自己还曾哭着让父皇和丞相派人去找,哭到最后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整日整日地不吃饭往丞相府跑。 丞相无奈授父皇之命将他挡在门外,他便赌气锁在东宫不吃饭不喝水,每日就是哭了睡、睡了哭,但到底年纪小,后来就没哭没闹了。 君漓端着茶盏,静默了片刻才放下,缓缓道,“知道了。吩咐下去,下午回汜阳。” 一直未曾作声的张大人眼睛亮了亮,赶忙上前一步点头哈腰。 “太子爷,咱们云安可是个盛产美人的地儿,虽不及南边柳州一带的美人温婉,却也独有一番气质。前日下官刚带了顾世子和他的好友一同去了那温柔乡,玩儿得都甚是开心,不如太子爷您也……嘿嘿。” “原来子渊昨日也在这里……”君漓撩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拨弄着香炉中香灰,语气颇为漫不经心,“他脑子有毛病么,云安本就有一处他的别院,为何还要住你的驿站?” 都说这位太子爷有个癖好,说话基本不会按照对方的顺序来,果然如此。 张大人稍顿了顿,回忆道,“回太子爷的话,是顾世子的朋友想要住驿站,顾世子才来相陪的,两人看上去交情颇好。” 君漓又抿了口茶,突然抬起眼看向他,从容地转了话锋,“云安的难民房屋建在何处,前面带路。” *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君漓一手撑着侧额,一手撩起车帘看向街道,店面生意兴隆、街边小贩叫嚷、男子或温润识礼或豪情万丈、女子或温柔娴淑或灵动娇俏、小孩儿天真活泼、老人慈眉善目……他大梁朝果不其然是盛世。 “停车。” 君漓的目光从繁盛街头瞬间拉扯至眼前的千娇百媚身上,抬头扫视了一眼偌大的“春风阁”三字。 烟花柳巷,阜盛之地。 君漓一身明黄色轻裳,外拢一身素白薄纱衣,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如画的眉目与清风相融,薄唇微抿,深若幽潭的眼眸此时颇带有几分戏谑地盯着门口正推拒着美人香茶的中年男子。 脚步没有一丝迟缓、眼神没有一丝游移、连头都没有一丝偏转,“你方才说那个因病在家几日不曾上朝的是哪位?” 青崖跟在君漓身后毫不犹豫,“吏部尚书霍大人。” 再抬眼间,他家太子爷已走到了春风阁门口,风轻云淡地扫着上方三个大字。 气定神闲道,“霍大人真是劳苦功高,听说您生了疾已经几日不见好,不知是什么样的顽疾,竟病到了要采阴补阳的地步?” “噗——!”彼时霍大人一口香茶喷了出来,推开美人慌慌张张跪了下去,一声高过一声,“太、太、太子爷……?!” 这声儿一出,门口的姑娘们也急忙跟着跪了一地。 君漓这才转过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霍奕,“霍大人真是智勇双全,挑了个群臣早朝的时间出来不说,惟恐汜阳有熟人,还特意跑来了云安。从前不觉得大人你对女人的执念如此之深,如今本太子着实领教了。” 额间一滴冷汗滑下,霍奕将头埋得更深,尴尬道,“这……这……谢、谢太子爷夸奖……” “不用客气,你应得的。”君漓收回视线低头理了理袖口。 先不说那位将剿匪一事拖了又拖的泯南知府是否由眼前这个吏部尚书推举,也不说霍奕是不是因为此事而装病在家,就仅凭他一个朝中重臣以卧病为由罢朝享乐这一条,便是欺君之罪。 但朝堂便是朝堂,纵然有那么几十条不可饶恕的罪名傍身,也不可否认一个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的人的能力,可要完全将此事揭过,也是不可能的。 “霍大人请起,想来你刚从此处出来,这腰不会太好,还是站着吧。”君漓转过身睨着他道。 霍奕起身时就势伸手抹了把额头冷汗,扯出一丝笑意,“……多谢太子爷。” 就在众人揣度着这位太子爷接下来的一步时,不远处有个身着青衣的男子疾步上前凑近君漓,低声道,“陛下方才传来旨意要您即刻回宫,天枢阁新任阁主昨晚与顾世子一同到汜阳了。” 君漓沉吟了片刻,才向霍奕道,“今日我回汜阳,不大想在父皇面前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年纪轻轻不是很懂你今早在这里面干了些什么。” 稍顿了顿,又接着道,“霍大人,泯南难民如此疾苦,想来你也是很愿意在云安操劳此事的,那么就趁着病假待在云安好好操劳一番,不操劳个够就别回汜阳。” 霍奕赶忙又跪了下去,忙点头,“是、是……臣借口卧病实为泯南难民,待把难民之事办好,再回汜阳向皇上述职和请罪……” “青崖,回汜阳。” 再次坐入马车中,君漓闭目冥神。 天枢阁,坐落于梁朝皇都汜阳之南,培养了大批身手卓绝的杀手、混迹江湖的能人、家财万贯的富商。 论情报,不论是宫闱秘辛、官场隐情,还是百家琐事、街头盛传,天枢阁皆有详细记载。 论暗杀,不论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还是遁迹隐士、武林高手,天枢阁皆可手到擒来。 论势力,秘属梁朝皇帝、坐拥天下豪杰、包揽四方钱庄、天枢阁可谓只手遮天…… 就是这个只要出得起价,可以任君差遣的、无所不能的天枢阁,当年连个两岁的女婴也找不到,如今换了阁主,会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