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言之咄咄的两名婢女,如同喂了哑药一样,嘴里待喷的那口火熄了,刺溜冒出一口白烟,欲言又止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赵潋学着君瑕,四指并拢在桌面上敲了敲,“你弟弟的衣冠还在么?我给他立一个衣冠冢,日后你多给他烧点纸钱,办点儿实事……吹笛子,嗯,就适可而止了。” “多谢公主大恩大德。”卢子笙朗声却哽咽,一头就磕在赵潋脚边。 赵潋骇了一跳,忙强迫自个儿镇定,一眼瞥向身畔的君瑕。 坐在轮椅上的衣冠胜雪的男人,面容依旧是宠辱不惊,温润白皙,在初夏晴柔浮动的日光里,显得柔软而鲜亮,赏心悦目。赵潋看着便心头一喜,差点没顾上卢子笙这伤心往事,不留神在他眼前笑开了。 杀墨将君瑕推了过来,赵潋忙又端正坐好,“先生有何见教?” 君瑕微敛唇,“见教不敢,只是来时前,将此事说与过杀墨他们几个兄弟,杀砚胆小,虽有心前往汴梁,可他年岁是最小的,正符合被掳走的少年年纪。” 先生将这四个少年带在身边养着照料着,这四个少年该都是相仿年纪,赵潋一时意会到自己想偏了,清咳一声,道:“先生想管这一桩闲事?” 不待君瑕答话,赵潋便道:“在汴梁,莫说本公主,就连太后也无法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触了士族公卿的逆鳞。这才是近年来人贩子猖獗横行、堵不住根源之水的缘故。” 倘若是无根之木,交办大理寺,恐怕早已水落石出。 这也就是说明,大理寺分明得到了风声,却畏怯不敢动。因为作案者,绝非寻常人家。 君瑕道:“此事牵连甚广,在下没有心力多生事端。”他将漆黑得深不可测的眼眸一转,瞥向了赵潋,赵潋感觉到了恐吓,身子微微往后仰,君瑕一笑,“公主也不想插手么?” 真得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啊。 倘若不是事发在眼前,赵潋心道一声事不关己,就略过去了,可偏偏卢子笙的弟弟遭此毒手,罹难亡故,却要忍气吞声,由着光鲜灿烂的少年冤屈陨落……赵潋做不出来。 何况如今公主府上还有杀墨,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帮工的,万一那些人转移目标,又爱上了十六七的少年,他们危矣。 赵潋拾掇起右手的食指,在光洁如玉的下巴上敲了几下,不无感慨地道:“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没有采花的,却有锄草的,看不上如花似玉大姑娘,却都喜欢毛没长齐的小屁孩……” 一院死寂,不敢搭话。 君瑕抚了抚眉心,嘴唇缓缓地勾了起来。 赵潋是个识时务的人,遇到自己的破事儿,糟心就糟心了,大不了缩龟壳里假扮一段时日的鹌鹑。但有些时候,义字当头,有口气不出不快,要是忍了,那和王八犊子没有区别。 片刻功夫后,赵潋让卢子笙起来,退了院子里不顶事的婢女下人,柳黛也识趣儿地去准备午膳,只留下君瑕主仆和卢子笙在场,赵潋让卢子笙将情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虽说是残忍了些,但倘若要为弟报仇,卢子笙是一定要交代来龙去脉的,卢子笙握着竹笛的指节在泛白,额角迸出了几根纤毫毕现的青筋,赵潋拧着柳叶眉,静静地看了眼君瑕。 卢子笙长吐了口气,捏紧了竹笛,道:“我和弟弟从小相依为命,父母早逝,家中没有田产,乡下的茅屋也漏雨,我们搬出去住在城外不远的一间荒废的破庙里,那儿还住着几个乞丐,大家一起相安无事。我和弟弟都靠着我卖字画为生。去年他十二岁生辰,我攒了许久的钱,要给他买福记的醉鸡吃,但等我从城里回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赵潋眉心一耸,这故事不好,赵潋早已将心放平,却仍有几分郁悒。 天子脚下,毫无王法。不论她自己如何,也要想法说服母后将此事彻底查办。 卢子笙将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杂了呜咽,更是低沉:“破庙里的乞丐,死了两个。有一个被打伤了,没有汤药钱可以医治,气绝之前,他说我弟弟是被人掳走的,他们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弟弟,也被抓走了。” “乞丐也抓?”赵潋一拍桌。这是来者不拒、宁滥勿缺啊。 卢子笙补了一句,“那个小弟弟眉清目秀,只是衣衫破烂些,人也活泼,我弟弟沉闷懂事,两人关系素来不错。” 既是要抓,当然一起抓。卢子笙只恨,当时他明知有人在汴梁城中变态地劫掠少年,却忘了弟弟也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 君瑕抚过轮椅扶手,眼眸一低,“卢生不必自责,即便你不离开,也不过是多一条屈死的冤魂而已,你一介布衣书生,也不能挽回。” 言下之意,你又打不过别人,那天走了正好捡回一条命。这意思是不错的,但卢子笙没法说服自己,他捧着的醉鸡还没凉,回来时弟弟人却没有了。他翻遍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那身破旧的长衫也拿去当了,到处托门路询问弟弟下落,直到有人告诉他,近来乱葬岗经常会有少年尸体扔在那。卢子笙便战战兢兢地爬到尸首堆里找,心里怕得发抖,怕见着弟弟,可最终,还是找到了…… 杀墨差点挤出眼泪来,最怕听人说生离死别的故事了。 他的先生贴心地将递给了他一块帕子,杀墨就着捂着脸,将泪珠儿都藏了起来,怕公主瞧见了丢人。 赵潋看了眼杀墨,叹了一声,“卢生,就我所知,这汴梁算得上公卿之家的,有二十八家,其中我明确知道,曾有过风流艳史的,有十九家,牵涉甚广,本公主也没法顷刻之间给你答复。此事只能徐徐图之,用过午膳之后,我入宫求见太后,听她如何说。” 倘若太后愿意施以援手,那就公办,倘若太后不愿意,那就只有先私办再公办了。 卢子笙缓缓点头,事已过了一年,卢子笙早不期望还能遇上峰回路转,但见着了公主,直觉犹如见着贵人,如同天降鸿运,是他卢家有幸,有机会为弟弟报仇了。 午膳之后,赵潋依旧让支走了情绪低迷的杀墨,推着君瑕的轮椅走到了浮桥上,阴翳重重,碧水浮浪,清幽的黄鹂声从叶底飘出,赵潋兴致不高,但对着君瑕,总是莫名觉得轻松,“先生,今日听了卢生的故事,觉得我这事管得是不是多余?” 君瑕喜欢午睡,这正是他歇晌的时辰,赵潋将杀墨支走,推人出来遛弯本来就不大厚道,她有点脸皮厚,悄然在背后吐舌头。 君瑕慵懒地撑起了额,微笑,“公主是个孤傲卓绝的性子,有些事不必人提点,也不会听人的。即便一整个公主府都但愿公主莫要招揽闲事,但你既答应了,即便撞破南墙也不会反口。” 赵潋嘻嘻一笑,“先生倒很了解我。” 相处几日,先生对她能有这种看法,定然是对她十分关注了。赵潋喜欢地从他身后俯下身,将嘴唇缓缓贴近他的耳垂,呼吸滚烫,一缕一缕的热雾直往君瑕耳朵里钻,她欺负他看不见、腿又不方便,躲无处躲,只好任由她轻薄。 赵潋一歪头,嘴唇正好碰到了君瑕的耳垂。 君瑕:“……” 赵潋有点儿疑惑,“先生,我离得这么近,你怎的脸都不红一下?” 话音一落,君瑕那张白皙如名贵细瓷的俊脸,刷地如抹了一层胭脂,极快地晕开了薄粉。 赵潋震惊之下,心满意足。 “先生,你摆好棋盘等我回家,咱们再对弈几局。” 她直起身,将君瑕推过了浮桥。 身后碧波荡漾,翠竹翻新,竹篱笆里头,粼竹阁一隅冒出了笋尖似的小木棚,里头摆了几壶酒,一副杯盏,赵潋好像又发现了什么,笑逐颜开。 “先生好酒?那正好,我家还有窖藏了十几年的牡丹酒,不如改日我与先生对饮弈棋?” 一低头,只见君瑕的耳朵还红着,脸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只是下意识在躲着什么,有几分挣扎。 赵潋特别满足,“先生莫羞,我这人向来风流不羁,先生既然知道我不爱听人劝,也就该知道我特别垂涎美色啊。” 君瑕:“……”我不知道。 刚才那什么,还像是登徒子轻薄,她这会儿把话挑明了说,这就像土匪恶霸要强抢了。 赵潋将他推到粼竹阁的一片碧绿修竹下,人就飘然远走了。 到马厩里牵了她最爱的宝贝马,打马朝皇宫而去。 赵潋做什么事总是风风火火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爱拖泥带水,也不喜欢暗箭阴谋。 君瑕将脸微微仰起,碧光幽浮之间,俊脸恢复了一片雪白,几乎不带一丝的红。 绿竹叶拂人眼,犹如在清湛的眼底割裂开来。 不用装瞎的时候,君瑕总是不遗余力地欣赏粼竹阁的美景,只可惜,那人太聪慧,他总是无法光明正大地,多看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