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别来无恙。”那人的声音同他的眼睛一般,平平淡淡,全无波澜。 千寻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笑道:“真巧,又遇到了。” 那人从亭中站起身来,露出了方才手臂挡着的一套茶具。他微微一笑,道:“遇到故人,怎么能不来喝杯茶?”说着,他又看向千寻身旁的李随豫,眼神微微一顿,说道,“苏先生的朋友,也请赏脸进来喝一杯吧。” 李随豫将人打量了一番,转头去看千寻的意思,毕竟对方请的是她。千寻冲他一笑,带头走进了亭子,就近找了石凳坐下。李随豫也跟了进去,在她身旁坐下。 那人伸手将石桌上的古琴放至一旁,倒去残茶,重新煮上清水。他向千寻笑道:“上次苏先生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送一送。听梅姨说,那些礼物先生似乎不太喜欢,倒是宋某做得俗气了。” 千寻哈哈一笑,也不不答,心想,我可是丢了古琴只拿了银票,公子你真的不是在笑我俗气吗? 宋公子手上熟练地摆弄着茶具,看向李随豫,说道:“在下宋南陵,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李随豫淡笑道:“在下姓李,字随豫。” 听了李随豫的名字,宋公子的视线再次向他面上扫过,转瞬间回到了手中的茶具上。 这样小的动作却未逃过李随豫的眼睛,他问道:“宋公子知道李某?” 宋南陵道:“同我一位已故的朋友名字有些相像,方才失礼了。”他又转向千寻,道:“苏先生真叫人寒心,方才明明已经看到宋某了,怎么却形同陌路?”他说着这话,声调里却没多大起伏,听不出是在埋怨,倒像是在陈述。 “方才一时没认出来,宋公子莫怪。”千寻眨眼笑道,“不过就算是认出来了,也要等公子叫我了,我才能过来打招呼不是?” 宋南陵抬头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低声道:“原来如此。” 李随豫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也没有询问的意思,只看着亭外的杉树林。 “苏先生的手怎么了?”宋南陵看着千寻吊在身前的手臂,问道。 “失足从高处摔的,不碍事。”千寻答得简略,并不打算细讲。 宋南陵不再多问,转了话题说道:“分别一月有余,没想到能在此处巧遇苏先生。烹茶观景,倒让我想起在沉香榭时,也是这般情境。”宋南陵见茶水已沸,用木勺舀出了澄清的茶汤来,倒入红泥杯中,推到千寻面前,又给李随豫盛出一杯。 “被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相像。”千寻端起红泥杯轻轻抿了一口。 宋南陵也给自己倒上舀上一杯,李随豫却忽然问道:“看宋公子的打扮,像是读书人,此时在天门山,也是来看祭剑大会的?” “也不全是。天门山上有位长辈,算起来我该叫一声舅父,有许多年没见了,就来看看他。碰巧遇上了祭剑大会,便留下开开眼,长长见识。”宋南陵答道,又问,“方才苏先生同李兄也在吧?竟没有遇上。” 千寻道:“在,人多嘛。” 宋南陵见她茶杯见底,伸手给她添茶。“梅姨请你有空多去坐坐。半月前,坞上新请了京城春风得意楼的厨子,惯会做珍珠鱼和芙蓉莲藕粥,她想请你帮忙品鉴品鉴。” “梅姨客气了。”千寻一笑,第二杯茶却没有再喝。她左手摸索着杯沿,有些出神。 李随豫向宋南陵道:“今日多谢宋公子的款待。阿寻身上有伤,每日都需按时喝药,再不回去,恐怕要错过时间了。”说着,他扶了一把千寻的左臂,起身向宋南陵拱手告辞。千寻立刻换了张苦脸,向宋南陵无奈一笑。 宋南陵将他们送出了亭子,见两人沿着石板路走远了,这才回到亭中,将炉中的茶水倒了,向着不知何处冷冷说道:“去告诉寒鸦,他要杀的人还活着,不管他手脚干不干净,在天门山上都不可动手。” 另一边,苏、李二人回到院中,周枫已经端着煎好的药过来。李随豫看着千寻喝药,一边问道:“那位宋公子是你朋友?” 千寻喝了一口药,兴许是觉得苦,皱了皱眉,答道:“碰巧认识罢了。” “听他的意思,似乎觉得同你交情不错。”李随豫又问。 千寻吹了吹碗里的药,一仰脖子,咕咕咕全喝了下去,放下碗去找水喝。李随豫立刻将水杯递了过去,还给了她一袋蜜饯。 “交情好与不好,不靠说。他对我有所求,自然要说些好听的话。唉,这药太苦,我重新写个药方给你吧。”千寻拈了颗梅子入口,起身向书桌走去。 李随豫也跟了过去,以为千寻会找他代笔,不料她左手铺了纸,压上镇纸,拿起了一支小楷要去舔墨,才发现砚台已经干了。他倒了些清水在砚台里,替她磨墨,笑道:“大夫嫌药苦的,你是第一个。” 千寻一哂,搁下笔将书桌旁的窗户推开一些,立时有带着草木香气的风吹了进来。 “随豫。”千寻忽叫了他一声,却没了下文。李随豫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等着她说下去。千寻犹豫了会儿,还是说道:“燕子坞那地方不简单,若无事,你还是少去。”说完,她开始低着头专注写药方,房间里一时寂静,鬃毛小笔刷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日暮西斜,橘红的光亮透过纱窗漫延到墙壁上,若非这轻轻响动的沙沙声,李随豫一定会觉得时间忽然凝固在了薄薄的轻纱里。千寻是站着写字,双目半垂,睫毛似两把小巧的刷子般微微卷起,从侧面看去,恰恰像是染了橘色的光晕。 他想起了在燕子坞上同千寻初次相遇的情形,那时候星河烂漫,月色淡淡,映着她的白衣。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她了吧?是的,又怎么能不注意呢?星夜下掠水而过,比白鹭还要轻盈,淡笑间,双眼比星子还亮。可她却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们的初遇并不在曼陀园中,她不知道伽蓝偈是他特意留下的,她不知道他在引导她发现燕子坞潜藏的杀机。可他却知道她的事情。不是在燕子坞的时候,而是在安城镇再次相遇后。他知道她从涵渊谷来,也知道她为了什么而奔波,更知道关于黑玉令的一些事。 关于燕子坞,阿寻不会比他知道得更多,他却乐于见到她认认真真向他示警的样子。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嘴咧得很开,说道:“嗯,听你的,不去了。” 此时天门派的众人却陷入了新的窘境。祭剑大典上陡生变故,不仅龙渊剑之事尚未引出贼人,还莫名死了弟子,传出了承影泣血这样不祥的话。武林中人向来敬奉武神和剑灵,众目睽睽下生出凶兆,即使是不信邪祟的萧宁渊也觉出些诡异来。 自祭台回来后,风自在去了云梦崖,在七星洞天门道人和他师父洛沉之的坟前跪了很久。三位长老在洞外等了两个时辰,派去查探的弟子来过几批,也没把掌门等出来。 萧宁渊站在洞外,心中惦记着剑祠外的部署,又十分担心眼前的风自在。风自在一生爱武成痴,似乎除了钻研剑法,就没有其他能让他上心的事。让一个武痴担负起一派掌门的职责,也不知是洛沉之在临终前想到了什么,明明还有更合适的人,却要生生给爱徒戴上一个枷锁。 当然,风自在最终还是担负起了掌门的职责,在俞秋山的辅佐下。萧宁渊还小的时候,俞秋山就开始帮着风自在处理门派中的琐事了,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一直到萧宁渊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弟子,接过了许多掌门事务。 与此同时,风满楼的名字却成了天门派的大忌。关于二十年前的天门山之战,因为有太多的人被卷入,因为有太多人死去,而能够讲述的故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整个武林以血的代价,清除了所有的诡道妖人,换来了至今为止二十年的太平。但萧宁渊却知道,死于诡道身份的风满楼不仅是风自在唯一的儿子,更是他一生抹不去的耻辱。 俞秋山看了看天色,向萧宁渊道:“该做的事情别耽误了,掌门师兄这里有我。”他又转向戚松白和孟庭鹤,“你们也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今晚警醒些。孟师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主持斗剑会的。” 孟庭鹤道:“都安排好了,师兄放心。就不知发生了承影剑之事,还有多少人会来。” “鬼魂索命这般子虚乌有的事也敢胡说,我看根本是活人捣鬼!”戚松白冷哼一声。 俞秋山点点头,背着手面向七星洞,不再言语。 孟庭鹤道了句“师兄你也莫太操劳”,便同戚松白离开了云梦崖。萧宁渊绕着云梦崖转了一圈,向守卫弟子吩咐了几句,便赶去剑祠。 韩洵武自知晓龙渊剑被盗后,虽不曾怪罪,但到底不悦。萧宁渊白日同他在祭台上,不过是做了一场戏。他们找了把相像的剑冒充龙渊剑,韩洵武当众拔剑,再由萧宁渊将内力自背后输入,灌注剑身,形成冲天的剑气。这样的把戏自然入不了行家的眼,好在江湖上鲜少有人见过真正的龙渊剑,何况天门道人的十大名剑各不相同,无从比对,加之萧宁渊在剑祠洞内刮了些寒玉的碎屑来,涂抹在剑身上,在灌注内力的瞬间,剑气激增,一时倒也能以假乱真地让人以为是剑灵的威力。 这些事情他做得隐秘,除了韩洵武外,只有风自在同三位长老知晓,就算是同样出了这个主意的沈季昀,恐怕也不清楚个中机要。现在,一把有了“剑灵”的“龙渊剑”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么盗剑人是不是也该发现自己偷了“假剑”呢? 夜如一张黑幕笼罩大地,新月冷清,星子疏淡。过了亥时,山间楼阁中的烛火一一熄灭,秋虫的鸣叫此起彼伏,反衬出夜的寂静来。 萧宁渊在山壁内的一座暗楼中歇息了一个时辰,从暗道进入剑祠进行例行的查看。不同于云梦崖,剑祠所在的山体纵深绵延,林木稀疏,但地形多变。虽说洞口开在陡壁上,周遭开阔,一目了然,但洞口离地有百丈高,夜里从底下向上看去,除了洞口两点烛光,其余皆是漆黑一片。守备弟子除了在洞中看护外,其余也只能分散在山壁上下的地方。 一直等到了子时将近,剑祠外仍无动静。从剑祠向下看去,除了几处山道上还亮着路灯,临风殿同另一边的客居别院都已融在夜色中。 忽然,南边的客居别院里亮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团,越变越大,那火团在黑暗中移动起来,时快时慢,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绕着圈,火焰中透着幽幽的浅绿色。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下一刻,火团四周亮起了灯光,渐渐照亮了客居别院里的窗户。灯光以火团为中心,逐渐向外蔓延。有人从楼阁中匆匆跑了出来,赶到了火团所在的院落,那院落也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灯火通明。远一些的楼阁里,仍有人在不断地涌来,他们手里提着灯笼,光点在山路上移动。 人声从下方传来,不出多久,最初的火团渐渐熄灭,像是有人朝上面泼了水,人群围在那院中久久没有散去。萧宁渊在洞口蹙眉看着下方的动静,他从暗楼下了山壁,立刻遇到了迎面而来的计雁声。 计雁声面色有些慌乱,见了他立刻道:“大师兄,客居别院的霞光阁出事了!” 萧宁渊忙道:“我在上面看到了,烧了什么?” 计雁声微微一顿,声音有些不稳地答道:“烧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