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枯枝上结着霜花,冻得人皮肉发紧。 年关赶着近了。 按说这天气是该躲在家里烤着火,老婆孩子热被窝才舒坦。甜水村却不,一村子的人乌央乌央地拥在打谷场,举着火把,喜气洋洋,人人都探着脖子往跟前凑。 今天杀猪分肉。 这是他们甜水村的讲究,杀猪得趁天不亮。 养了一年的大肥猪膘肥体壮,几个壮实后生赶了半天才压住,屠夫高举雪亮大刀,瞅准了一刀捅进喉咙,温热的血喷出来,猪拼着临死的力气凄厉哀嚎,屋里惊醒的孩子吓得嚎啕大哭,人人脸上却都涌动着喜色。 这会儿他们可顾不到这些。 大肥猪养了足足一年,每家按照人头可以分上一大块,少的五六斤重,多的足有十来斤。 虽说这拿多少肉都有定数,甜水村人却还是两眼冒光,牢牢盯着断气的肥猪,生怕自己少看一眼,就会少分到一块新鲜肥美的猪肉。 猪血当然是不能浪费的,拿干净木盆接着,加上盐,这年头人人肚子里缺油水,猪血也是好东西。 放血,褪毛,一只大肥猪很快就变得白白净净,摆在肉案上。 甜水村生产大队队长林大富披着大棉袄,手拿花名册站在高处,喜气洋洋道:“咳咳,同志们,安静!” 这是队长要讲话,闹哄哄的村民们安静下来,热切地盯着队长手里的厚本子。 林大富扯开嗓子道:“又到杀年猪的时候啦。要感谢毛/主席,要不咱咋能吃上肉?日子会越过越好地!” “队长,先分肉吧!冻死个人哩!”一个村民嚷嚷道。 “就是,先把肉分啦。俺赶着回去烧饭!” 这林大队长打起官腔就停不下来。平时还能耐着性子当听大戏,现在大肥肉就明晃晃地摆在跟前,大伙儿眼里胃里都火烧火燎,家里孩子打昨晚就开始盼着肉了,还不赶紧拿回去做了解解馋? 林大富的演讲被打断,好脾气地哈哈笑:“成成,知道大家伙儿馋肉了。下面我念到名字的,派人上来领肉。走着!” “林老三,猪肉十三斤!” 屠夫手起刀落,割下一大块丢在秤上,不多不少十三斤。 “人口多就是好,这么多肉,能吃到明年!”林老三家里壮劳力多,猪肉也分得多,在村民们啧啧称羡声里上前领了肉。 分肉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只大肥猪很快就去掉小半,没领着的村民看在眼里,不由得发急。越往后挑的余地就越少,说不得还得拿点下水和猪蹄猪耳朵,那可亏大发了。 “下一个,林武兴,猪肉二十斤!” “嚯!”这一下可了不得了。 家家户户人口不同,多的有十几斤,少的也有七八斤。可林武兴家凭啥拿这么多?他家人口不是最兴旺,公分也不是最多。 村民们都这么想着,就有人问出来了:“队长,他们家也有两个老的,三房儿子,凭啥比我家分得多?” “咋?俺们家人口兴旺,底下七八个孙子孙女,多分点咋了?吃你家的肉啦?”先声夺人,人群里挺身而出个干瘦老太,一身干净蓝布棉袄,眼角皱纹都写着厉害,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儿媳。 正是林武兴的老婆林王氏。 见林王氏瞪着自己,质疑的人一缩脖子躲人群里了。这林王氏给林家生了三个儿子,在家里村里都挺得直腰杆,是村里头一号难缠人物。 林大富咳嗽两声,解释道:“林家大儿子两口子为建设社会主义牺牲了,有五斤是队里额外给的,这叫……哦,叫抚恤金!这是上头领导批准的,有意见找领导去!” 这下大伙儿彻底没话说了。谁敢找领导去?肚子里嘀咕嘀咕算了。 “听到了没?这是我大儿子的那啥金,是我大儿子拿命换来的!”林王氏这下可得意了,在众人五味杂陈的眼神里上前领肉。 “谢三儿,给俺切十五斤大肥膘,剩下的切五花肉。”林王氏不客气地道。 屠夫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提刀切。 “等等!我家那份猪肉单独分。”人群外响起一个少女嗓音,这声音呖呖像三月的黄莺儿,听得人心头一荡,好似从寒冬到了初春。 人群分开,挤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女。面容憔悴消瘦,却难掩清秀,一双清水眼,特别是那皮肤,甜水村头一份的白,白嫩得像剥了壳的荔枝。 人群里小伙子眼神全火辣辣地盯上去了,有不认识的还问:“这是谁?” “你还不知道她?别想了,林建彬的大女儿,刚从城里回来就跟林宝柱搞对象那个……” “奥,是她啊!”接下去是一阵窃窃私语,响起了不怀好意的哄笑。这年头男女大防特严重,村里但凡有点风流韵事都可以被反复咀嚼。 先前问话的小伙子红头胀脸,特失望地看了眼水灵灵的少女。 “大丫头,你来干啥?这儿分猪肉,你女孩儿家家来干啥!”林王氏呵斥道。 来人正是林建彬的大女儿,林然然。 她裹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棉袄,哆哆嗦嗦,跟张美人画似的站那儿,气势却不落下风:“我来分猪肉。队长,队里分猪肉怎么不通知我呢?我也是村里的一员啊。” 林大富被她问得一愣,林王氏一蹦三尺高,拍着大腿嚷嚷:“反了天啦!一个死丫头片子也敢来分猪肉!给我滚回去,少给我丢人现眼!” 林然然冷笑,压根不理林王氏,转向林大富道:“队长,我代表我父母来领猪肉了。我父母,我,妹妹弟弟,一家五口,麻烦您给算算能分几斤?” 林大富头都大了,好好地分个肉咋能出这档子事呢?林武兴在村里辈分高,还有两个大儿子,他不想得罪。冲林然然道:“然然,听你奶的吧,你们还没分家,咋好自己来拿猪肉?” 林然然挑眉,还没开口,林王氏张开手像个老母鸡似的拦在肉案前嚷嚷:“哪有丫头来分肉的!别给她分!这肉是俺家的,一个赔钱货还想来分猪肉?死丫头,给我滚回去!”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啥赔钱货不赔钱货的,那都是旧社会的说法。难道你想搞复/辟?你这是严重的反动思想!”林然然厉声道。 林王氏被怔住了,她大字不识一个,但村里广播天天放着,工宣队天天喊着,这“反动”她还是知道的。跟这两个字沾边的人要戴高帽□□的。 “你……你这死丫头吓唬谁呢,俺咋反动了?俺是你奶,还管不了你一个丫头片子?”林王氏强撑道。 “你还在说!队长,你听见了,我举报林王氏宣扬封建思想,反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林然然大声道。 “呃……林王氏,你这些反动思想收起来!啥年月了还搞这一套。”林大富和一干村民都听傻了,冷不丁被指名,赶紧道。废话,毛/主席说过的话那能反对吗? “俺没有,俺那是……”林王氏气短,被两个儿媳拉住,顿时不敢吱声儿了。可她气得直喘,咋也想不通,她当奶的骂骂孙女,咋就成反动分子啦? 林然然这才甜甜一笑,冲队长道:“还是队长觉悟高。那您给算算,我能领几斤肉?” “你们一家五口,一共……”不对!他啥时候答应给林然然分肉了?这城里来的丫头就是不一样,几句话就把他给绕进去了! 林王氏气得嚷嚷:“肉是俺家的!不准给她分!” “就是,你看谁家姑娘跟你似的,天没亮出来乱晃?你看丹丹萍萍她们谁不是在家等着?”二婶跟着道。 林然然不冷不热看她一眼:“谁让我娘死了,没人给我抢侄女侄子的猪肉吃?” 这话诛心了。村民们轰然讨论起来,林王氏啥样人他们都知道,偏心眼没边了。这大儿子才死,就开始搓磨孙女儿了? 二婶张口结舌,林王氏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指着林然然呼哧呼哧直喘气,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 “你……你胡说八道个啥!”林王氏没想到这丫头敢这么说,脸都绿了,“咱们家咋饿着你了?一天两顿少你吃还是少你喝了?咋有你这么馋的丫头,一见猪肉就走不动道?” 这时,三婶好声好气道:“然然,村里的条件你也知道,咱们家还是为了你们回来才做点白面,平时你堂弟堂妹们都吃菜团子呢。你别急。等奶把猪肉领回家做好了,肯定顿顿做给你吃。” 两人一唱一和,给林然然扣上了馋肉的大帽子。 村民们听到这,又反过来对林然然指指点点:“多大的丫头了,嘴咋这馋呢?” “哪有丫头来分肉的,赶紧回去。” 林然然默然不语,林王氏听村民们口风都偏向自己,得意地瞥着林然然。 三婶悄悄在背后扯了扯林王氏,悄声道:“娘,先分肉。”她是林王氏最疼的儿媳妇,一句话提醒了林王氏,把肉拿到手再说,回去再舞弄那死丫头。 林王氏枯瘦脸上挤出个笑,冲林然然道:“然然啊,听话。想吃肉奶给你做。你小孩子家家拿了肉也是糟蹋了。奶拿回去做好了,顿顿给你吃。” 她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怪瘆人的,林然然淡淡笑道:“不用了。我不馋肉。” “奶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林王氏心花怒放,丫头片子还是嫩,几句好话就哄住了。 村民们也好奇地看着林然然,你不馋肉你折腾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