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从车銮上下来时,得见的是久违的皇城。 东阳在她身边不住地惊叹,“殿下,这便是长安么!” 东阳年纪尚小,是令仪在十二岁那年去蜀地时捡到的,东阳的爷娘都死于饥荒,只留下她一人,在这世道里忍饥挨饿。当时令仪才从长安被驱逐出来,奔赴蜀地,一路潦倒落魄,官员们都自顾不暇了,那还有心思来管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但当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攥住她衣裙的时候,她还是躬下了腰,握住了东阳的手。 在蜀地的八年,早磨平了令仪身上的戾气,她略略抬起了眼,波澜不惊地恩了声,“是长安。” 多少人魂牵梦萦的长安,都讲这是座繁华的都城,东阳捧着小脸从车驾里边儿往外望,一望就望进了皇城里边儿。蜀华公主的车舆沿着皇衢入了皇城内,皇衢两边沿街植了槐柳,一别八年,往昔亭亭如盖,如今也依旧。 彷若什么都不曾变迁一般。 过了那朱红的杈子,令仪被东阳扶着下了车驾,她让东阳在杈子那里候着她,东阳乖巧地点了头,在杈子外边儿站得笔直。稚红的宫墙一如既往,令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偏挡不住旁人非要窜入她的视线里。 “令仪姊姊。” 又清又脆的声线,令仪顿下了脚步,略略地在来人那张骄矜的脸上看了一眼,就辨识出了往日的影子,她牵了牵嘴角,也喊道,“令姝。” 令姝是大业的琅华公主,排行在她之后,与太子同为皇后所生,被娇惯得浑身都是脾气,自幼便与她不对盘,令仪喜欢什么令姝便要来抢夺,上至花鸟下至钗饰,当初令仪从长安狼狈离去时,令姝是唯一来送她的皇室宗亲。 但那并非是出自她的好心,白雪覆尽了长安,令仪记得她带了满匣子的东西,都是她从令仪这里抢去的,十分张狂地当着令仪的面,如数倾倒入护城河内,她扬着小脸,趾高气扬地道:“令仪姊姊,你瞧,这都是你喜欢的,但说实在话,我觉得这些东西丑的很,我一点儿也瞧不上它们,可我就是不愿让给你,没旁的缘由,只因为我不喜欢你。” 令仪觉得令姝的这番话很可笑,她前十二年活得肆意,从未有过去满足她人喜好的念头,但那时太过神伤,她懒得去同令姝争吵,那些被令姝倾倒入河中的物什,她自始至终没瞧过一眼。 令姝还是骄矜的模样,毕竟是姊妹,眉眼与她有三分的相似。她满头珠翠,走一步都在晃着光,令仪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不愿与令姝多做纠缠,李德是个人精,当下便心领神会地向她做了个揖,“殿下,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令姝却扬声道:“姊姊不必去了,我才从父皇那里过来,父皇让姊姊径直去羲和神宫静修,免了姊姊的拜见。”不等李德开口,她又说,“李公公也不必存疑,孤不敢拿这等事来闹着顽,父皇近来犯头风症,方才那会儿头又疼了,这才免了姊姊的拜见,让姊姊先去神宫的。” 李德朝她作了一揖,“奴才不敢,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奴才便送蜀华殿下出宫。” 令姝又道:“姊姊是坏了脚还是不识路了,要让公公亲自送,父皇正传唤公公去伺候呢,送姊姊的事儿便由孤来代劳罢。” 她到底是主子,话已说成这样,李德不好再反驳,只能应声退下了,宫道中只留下了令仪与令姝两人,令姝扬着下颌不可一世地看着令仪,笑吟吟地,“走罢姊姊,我送一送你。” 行走间令姝问她,“听闻姊姊在归来的途中剿灭了一寨子的山匪?” 令仪嗯了一声,令姝仿佛有很大的兴致,“姊姊孤身一人独闯匪寨?这可真不得了,我早听闻蜀地多的是能飞檐走壁的奇人异士,没想到姊姊去了蜀地也习得好身手,竟能单挑匪众了?” 她话里尽是嘲讽,令仪也不恼,只是说,“借兵而已。” “借兵,借哪里的兵?” “这是我要向父皇禀报的,想来不必说与你听。” 远远地瞧见了乖巧地等在杈子外的东阳,令仪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些,令姝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噫道:“姊姊,这可是你的不是了,琅华如今代太子哥哥入政事堂议政了,姊姊若是借兵,那必然是需要章程的,若是不按章程来,姊姊岂不是罪同谋逆么?” 她倨傲地看着令仪,“不瞒姊姊,河池郡守递上来的折子压在政事堂的桌案上呢,裴相公说姊姊该罚,调用府兵是大罪,是我替姊姊压了下来,说姊姊定是有难言之隐,要等姊姊入京后问过了才能晓得。”她弯起眼,“姊姊若是告诉我为何河池府兵能任由姊姊调用,那我便再向裴相公商议商议,指不定姊姊的罪就能免了,如何?” 太子病重后,她又离京,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令姝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皇女,俨然大业储君的形容,令仪回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无妨,那便随裴相去定罪,皇女定罪当禀明父皇,届时孤自会在父皇面前将孤的罪过陈述分明。” 说完她便越过令姝,向东阳走去,至于令姝的反应,她再没回头去看了。 东阳等得焦急,瞧见令仪归来,开怀得不行,小跑着过来迎她,“殿下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奴还以为要等上许久呢。” “不好么?” “自然是好的,”东阳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殿下是您的姊妹么,怎么她瞧着您的眼神像是要将您……” 后面的话东阳咽了下去,令仪笑着看了她一眼,“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东阳忙不迭地点头,令仪拍了拍她的头,“我也不知,她从来都是那样,不必理会。” 东阳免不得又在心里夸赞了自家殿下一般,果真是好雅量,她扶着令仪上了马车,压腰也钻进沉闷的里,一派天真的问,“那殿下,我们现下是去何处,公主府么?”她眼神发光,“奴还不知道殿下在长安的府邸是什么样呢,在蜀地时候殿下都不住府中,非要住竹屋里,也不怕竹林潮湿,损了身子。” 她对奢华府邸的想法被令仪一句话打破,“孤在京中并未开牙建府。” 东阳很失望地啊了一声,“那咱们住哪儿?” 令仪偏头去瞧,从荡起的窗隙间看到了长安森森的檐牙,她勾唇道:“去羲和神宫。” * 大业人信鬼神,有国师辅国,代代相传下来,竟成了大业子民的信仰。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自封地出应诏入京的皇子皇女们都需在神宫中静修七七四十九日,这是为了避免皇子皇女们将外来的邪崇带入京中,坏了国运。 令仪不信鬼神,但祖制摆在那里,她不得不从。上一任国师在七年前驾鹤西去,听闻新任国师年仅二十余,常年戴着狐狸面具,不以真容见人。 高人的行径大多都是孤僻的,令仪本就对鬼神之说不感兴趣,也不像世人那般潜心于探究这位新任国师面具下的真容到底是何模样,东阳便不同了,她听闻了要去羲和神宫,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缠着令仪要与她讲自己听来的那些小道消息。 “殿下知道国师为何要带着面具不肯见人么?奴听说是国师从首位开始便只有一个人,每每觉得大限将至的时候便会吃人的心肝来续命,有时候吃到不好的心肝了面上就会长出脓疮,想来是七年前国师吃到了不好的心肝,让自己毁了容,这才戴上了面具。” “奴还听说,国师他喜好娈童,神宫中尽是俊美的郎君,一个女子都寻不到,国师在神宫中建了处酒池肉林,夜夜笙歌,那寻欢作乐的声音啊,平康坊都能听到了。” “奴还听说,国师有异装癖,喜好扮成女子,与神宫中的郎君们这样那样,”东阳讲起这些来丝毫都不会觉得累,她啧啧道,“当真是瞧不出来呀——” 令仪笑睨了她一眼,“这样那样?” ”就是这样那样,“东阳点头,“但奴觉得这些都是瞎说的,那些人眼馋国师却可望不可即,就编出些诋毁人的话来,往国师身上泼脏水。” 令仪觉得稀罕,“他们眼馋什么?” “噫,您这就不懂了,殿下成日里清心寡欲只顾习剑看书,从不曾在这上头动心思,”东阳一本正经,“现下的王公贵绅们哪,都不爱寻常的窑姐儿了,去多了平康坊,腻歪!就动心思把窑馆开进了庙里,从前的窑姐儿们剃了度,一个个都成了娇俏动人的小尼姑。在蜀地时,奴偷偷去那些庵里瞧过,您可别说,那些师太们个个面皮白净,走起路来都是扭着走的,眉眼里透的都是风尘味,可撩人了。”她讲得摇头晃脑,“吃斋念佛,求的是个清心寡欲看破红尘,这些子师太六根不净,修着欢喜禅,嘴里念着三皈依,您晓得是哪三皈依么?” 见令仪摇头,东阳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在她耳边小声念了句,令仪不动声色,东阳努嘴,“就晓得逗不了您,不好顽。” 令仪笑道,“你讲的这些,又与孤之前问你的话有什么关系?” 东阳道:“衣裳穿得越是严实,就越是想让人扒开,国师他呀,从发梢都透出了禁欲的意味,您仔细想想,有人觊觎小师太,怎么会没人觊觎国师?” 令仪笑了笑,这人么,骨子里总归都是离经叛道的,平日里越是规矩的人,私底下若是浪荡起来才是着实要骇人一跳。平白无故的,信什么神明,不就是因着神明能教人敬畏么,但哪里又是人人都敬畏的,瞧着宝相庄严的神明生出亵渎之心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有些人不敢逾矩,有些人胆大包天,企图将神明给拉入红尘中,让神明也沾染上尘世的浊气,那时候,神明还会是神明么? 然而车驾却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一个声音直端端地从外边儿传了进来,“恭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