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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一脑门的汗。

程菲菲被吵醒了,她揉揉眼睛:“姐……”

林清问她:“你知道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哪了吗?”

程菲菲摇头:“不知道。”

林清也没指望今年刚上学前班的妹妹,她走到茶几旁,弯腰拿起固定电话的听筒。

听筒里传来均匀的嘟嘟声,林清准备拨号的手指悬在了半空。

她记得妈妈的手机号。

但是1998年妈妈还没买手机呢!

电话旁放着一个黑色皮面的电话本,林清从头翻到尾,上面写着姥姥家、舅舅家、一堆她早已忘记是谁的亲戚朋友家的电话……

然而就是没有妈妈的办公室电话。

林清试着问妹妹:“你能背过妈妈办公室电话吗?”

程菲菲睡眼惺忪地看着林清:“妈妈不是在食堂上班吗?哪里有办公室?”

林清叹口气,是啊,她都糊涂了。

回到制药厂家属院的老房子里,林清就以为妈妈还在制药厂的后勤办公室上班。

林清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浮现出妈妈办公室的画面。妈妈在一楼的办公室宽敞又阴凉,阳光穿过窗外梧桐的枝叶,在办公桌上留下明暗斑驳的树影。

然而自从妹妹程菲菲出生,妈妈林秀英就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制药厂开除了。

妈妈在家里做家庭主妇,爸爸程立群在外面做生意,赚的很多,拿回家的钱却只有一点。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爸爸程立群出轨,小三怀孕,是个儿子。

林清爸妈离婚,程立群再也不给一分钱的抚养费。

林秀英只能再去找工作,托关系在制药厂里当了一个临时工,赚钱养活自己和两个女儿。

从制药厂后勤办公室的正式工,变成制药厂食堂里的临时工,妈妈的工资低了很多,在家属院里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林清家突然从熟人们羡慕的家庭,变成熟人们同情甚至嘲笑的家庭,又恰逢林清青春期最敏感的年纪。

林清想起来了,她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小学时妈妈所在的后勤办公室,却一点也想不起自己高中时妈妈所在的食堂什么样——

那是因为她后来一次也没去过。

因为周围的难听话,林清再也不肯去厂区和家属院里的任何一个食堂。

她在夏天热死冬天冻死的狭小厨房里自己做饭自己吃,暗暗在心中发誓,她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爸爸后悔!让妈妈和妹妹过上胜过爸爸一家百倍千倍的好日子!

那时她太年轻,把恨看得比爱更重。

-

林清要去食堂找妈妈林秀英,但她不能把六岁的妹妹自己扔在家里。

“走,我们去食堂找妈妈。”

程菲菲很高兴:“姐!我想吃雪糕!”

林清看到现在的妹妹就想起十几年后的妹妹。她本来想拒绝的,然而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就变了:“行。”

程菲菲自己跑到茶几旁,从铁皮钱盒里摸出来一块钱,然后自己坐在门口的鞋凳上换鞋。

林清也回卧室换衣服,脱掉身上蓝色小碎花的棉布睡裙后,对着衣柜里的三件少女内衣干瞪眼。

粉色草莓印花、粉色花朵印花、粉色猫爪印花。

林清的穿衣风格已经很多年都是性冷淡风了。

最终她闭眼拿了一件穿在身上,又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条连衣裙,换上凉鞋出门。

程菲菲主动牵起林清的手。

两人走到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程菲菲带着林清拐进去:“赵奶奶,我要两根小雪人。”

林清面露惊讶,刚才她看到程菲菲拿了一块钱,以为她只给自己拿了买一根雪糕的钱,没想到现在小雪人只要五毛钱一根?

赵奶奶手里摇着的蒲扇暂停,拿着扇子指了指冰柜角落:“在那边呢,自己拿吧。”

程菲菲把一块钱放在铁皮盒子里,动作飞快地推开冰柜门,拿了两根小雪人,又飞快地合上。

程菲菲把两根小雪人的包装纸撕下来,丢进小卖部门口的纸箱里,递给林清一根,自己拿着一根。

“姐,这根小雪人没有融化过,是笑脸呢。”

林清已经戒糖很多年了,不过想到自己现在重新拥有了十八岁的血糖控制能力,她低头咬了一口。

浓郁的奶味和纯正的甜味在林清口中融化开。

出了家属院,林清对妹妹说:“今天你带路。”

程菲菲舔着雪糕开心地走在姐姐前面。

林清越走越觉得熟悉,记忆在她脑中缓缓复苏。

她沿着两旁种满梧桐树的马路走,经过制药厂幼儿园、制药厂附小,十字路口拐个弯,就站在了厂区的大门前。

——华美制药厂。

厂区的大门很高,林清仰着头才能看到上面的字,红漆已经褪色,带着岁月的斑驳。

制药厂建国后着实辉煌过。正是华美制药厂结束了国家抗生素依赖进口的局面,开创了国内大规模自主生产抗生素的历史。①

那时制药厂工人在婚恋上都是香饽饽,夫妻两人是制药厂的双职工,大概相当于二十多年后夫妻两人都是华为的,还不用996。

林秀英和程立群结婚时是制药厂最后的辉煌,后来就不行了。

现在制药厂的正式工也不算什么了,但总比临时工强得多。

厂区大门上的字还是“华美制药厂”,但是林清往里走,大楼上的字就是“华美制药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这才是制药厂现在的名字,只不过大门上的字一直没有更换,人们口中的称呼也一直没有更换。

现在不必妹妹带路,林清也知道该怎么走了,她右拐再左拐,果然看到了一栋平顶房子,门上贴着“第二食堂”四个红色大字。

林清刚走进去,就听到一个阿姨扯着大嗓门喊:“秀英!你家闺女来找你了!”

几秒钟后,系着白围裙的林秀英快步从后厨走出,表情惊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自从她到食堂当临时工后,林清从不过来找她,林秀英心中都清楚,今天来找她必定是有事。

林清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的脸。

原来二十多年前妈妈这么年轻,腰背笔挺,头发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