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日子,她已经三个月又五日没再踏出过密室一步。 郑婉坐于榻上,百无聊赖的掰起软乎乎的手指头,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六十七。 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白瓷瓶转动声,宫女端着吃食掀帘而入,阿婉懒得去瞧,只听那脚步声渐近。 “夫人,该用晚膳了,今晚都是您爱的甜食。” 屋内红烛高烧,双凤鸟模样的瑞炭在炉中燃烧通红,外域进献的辟寒犀角散发阵阵暖香。 金银玉器,华光倾泄,亮若白昼,不似人间。 数月以来,宫女一直侍奉这位主,即使见惯了雕梁画栋,可见到此景,也忍不住暗自感叹,密室中所置之物,大约能抵得上半个国库。 “夫人?”以为她听不到,宫女又轻轻唤了一声,生怕惊了朦胧纱帐中的美人。 “圣上的玉指环找到了?” “玉指环?”声音酥颤,宫女听后一愣,料不到她会提起这个,谨慎回道:“未曾找到。” “知道了,我先睡会儿,无事不用叫我。”阿婉身子无骨似的躺下,一个哈欠停留在口中,怎么也打不出来。 全赖那玉指环,她才会被困于此,成了新帝傅长珩金丝笼中的玩物。 那日,宫门紧闭,那人居高临下地凝视跪在地上的她,粗砺的手摩挲着她的下颌,予以评价道:“触感倒是与我丢失的玉指环一模一样。” 一句话,定了她今后的命运。 阿婉当时如何反应的,已经全忘了,她只知傅长珩那人,歹毒阴狠非常,仅有的癖好也与他人不同。 他极爱的那只玉指环,听闻从不离手,若是离手,必定能掀起一番祸事。玉指环丢后,阿婉便取代了它的作用...... 三个月之前,她犯下错事,被他禁于此地,想来若非那玉指环已经找着,他也不会扔她于密室之中。 宫女悄声退了出去,室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炭火燃烧正旺的噼里声,将外面的寒冬隔绝得好远好远。 “阿婉,莫要再贪睡了,快跟我走。” 刚合上的壁门被人一脚踹开,哐当一声,一时之间狂风灌涌,掀起层层厚重的帐幔,吹散了室内沉闷的椒兰香,一股血腥气味扑鼻而来。 被禁江都的赵叙手提长剑,站立于门前,剑尖仍旧流淌着带有热气的鲜血,见到她之后,跌跌撞撞扑到床榻前。 阿婉揉眼,只觉还在梦中,再次躺入软软的锦被。 她的第一任夫君,怎能出现在这里。 赵叙登基不过两载,傅长珩便领四十万铁骑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攻破数州,直捣京城而来。 赵叙不战,欲携皇族亲眷逃往陕州,消息暴露,萧氏皇族被拦于宫城静亭门。 自古成王败寇,数不胜数。赵叙被俘,临危之际,推出站在众嫔妃之首的阿婉,借此换得一线生机,而他从此被禁于险恶之地,永世不能进京。 而后,阿婉成了傅长珩后宫里唯一的一位姬妾。 从前朝的小郑后,变成当今圣上的姬妾,阿婉接受得很快,可心里却不愿。 “阿婉,我当初既然许诺,就必定会履行诺言,你看,我现在不是来接你了?” 赵叙哑然的声音还响在耳畔。 “你是不是还在跟我赌气,可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赵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那傅长珩的眼光向来极高,我那时若让旁的嫔妃去,他又怎会看得上!” 直到此刻,阿婉才不能忽视身边的声音,侧过身时,只见赵叙埋头痛哭。 曾经风光无限、谦谦君子模样的赵叙,半年不见,他鬓角白发已生,面上几道狰狞的刀痕从额角沿至面庞,狼狈不似当初。 阿婉刚起,身子慵懒,久不见天光的肤色极其腻白,她怔了怔:“圣上,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走,趁傅长珩那逆贼还未发现,我们此时逃出去,兴许还来得及。”赵叙抓起架子上的斗篷,抖开,把她盖住。 他替她细细绑好结绳,扣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往外走。 阿婉不动,一双眸子带有梦中残留的水雾,潋滟至极。 赵叙望向殿外,拥护他的旧部死的死,伤的伤,仅剩几名死士与禁军再做殊死搏斗,虽能抵挡一时,可还是落了下风。 “你不愿走?”赵叙牵动身上伤口,气喘不停,他跳出去与禁军周旋,回头望向阿婉:“人人都道他宠你,难不成你也心悦于他了?也是,锦衣玉食,华服满身,你不愿跟我走,也应该。” 剑锋寒光,烛影晃动,赵叙与人打斗的影子晃动在阿婉身后的墙上。她静静的,摇了摇头:“逃不了的。” 谁都逃不出傅长珩的手掌。 阿婉不是没有试过,逃不出去的。 举朝内外,人人皆道,当今圣上偶得一女子,将她纳入后宫之后,荣宠无限。只有阿婉知道,她在傅长珩的眼中,不过就是一件能代替他玉指环的物件。 他高兴时,拥她于膝上,眯眼把玩,不高兴时,便将她扔在密室里,不闻不问。 要说心悦于他,更是没有道理。 半年多以来,她和傅长珩所说的话,恐怕还不及每夜他弄她时的嘤咛声多。 赵叙杀尽殿内禁军,返身回来,两手扣在阿婉的肩头,声音沉沉:“逃不出去,也要试试,你既不喜他,我们便逃出去。” 阿婉摇头。 赵叙陷入一抹狂热之中,双目猩红:“你不是说,想看都城牡丹千娇万态盛若朝霞,尚药局奉御早已断言,那逆贼活不过三月,待他毒中身亡,朕便能东山再起,陪你看尽都城百花。” “可我也不喜圣上。”阿婉低头,眼看他处。 当初,如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她何至于嫁给赵叙。 “阿婉。”赵叙沉吟,两个字在他口中碾磨,带有无尽的缱绻之意。 曾经在江都屈居人下,祈求下人给一口饭食的赵叙,脸上重现曾经登临宝座的帝王之势,他咬牙呵斥:“阿婉,你放肆了!” “圣上,不好了,杀......杀过来了。”刘总管袍衫淌血,幞头倾斜,从外头跑进来,手指颤巍地指向殿外。 大殿之外,大雪绵绵,浩荡席卷整座宫殿,一场厮杀过后,空旷的台阶之下,鲜血似红梅绽放,一片肃杀。 赵叙提剑,抓起阿婉的手腕,从偏门飞速逃去,越过无数的雕花小门,闯入无边的黑夜里。 阿婉尚来不及穿鞋,一双玉足踩在冰碎之上,脚腕上的红绳系有银铃铛,逃跑时,串串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宫殿,宛若天籁,亦如阵阵催命之声。 这便是傅长珩的得意之作,他亲手编织的红绳,又亲手替阿婉系在脚踝,他说,她一逃跑,他听到铃铛声,必定会赶来,再也不饶过她。 阿婉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小脸苍白。 “你且忍忍,逃到南宫门,那里就有人接应我们。”赵叙的声音几乎要融进呼啸的雪中。 阿婉的红色斗篷随风而起,乌发翻飞,只看见赵叙的薄唇张张合合,听不真切他所说的话。 而这位立下豪言壮志的前朝帝王,直到死,再也没有机会等到新帝驾崩的那一刻。 百米之外,天地浩渺,为首一人着黑色蟒袍,披狐皮大氅,拉动手中长弓,箭羽穿风射雪,噗嗖一声,直中赵叙心脏。 赵叙轰然倒地,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住前方那道身影。 阿婉的心,也跟着赵叙的身影下沉,她想,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密不见天的金丝笼里度过一生了。 也罢。 次日,英国夫人满头华翠,艳妆出现于密室,她微挑柳眉,睨阿婉一眼,笑容如点点涟漪散开。 “郑氏,我阿弟再也容不得你,今日我便替他过来,送你上路吧。” 阿婉呆愣半晌,终于醒悟她口中的"阿弟"指的是哪个。 傅长珩,还是玩腻她了。 “你非清白之身跟了他,别人碰过的东西,他是极不愿再碰,今次你又惹来赵叙,他怎能容你?”英国夫人笑了笑:“他曾夸你是水做似的肌骨,连我瞧了,也觉得如此。那年太后寿辰,子遇也说,你掉一颗泪水,就愿为你送上性命。” “想来你与水是极为有缘的,就赐你沉水而死吧。” 英国夫人的话似在耳边,又似飘的极远。 浴桶中的水寒冷而刺骨。阿婉扑腾几下,水花迸溅,内屋一片狼藉。 她还不想死,纵使被困一世,被迫讨好傅长珩,仍想好吃好喝赖活着。 眼睛酸涩,她睁不开眼,却能看到过往的事情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她十六岁,成了赵叙的宠妾,入东宫不久,赵叙多疑,听了旧部大臣的怂恿,赐死了战胜归来的阿爹。 阿爹死后,阿母忧思,不再肯服用药汤,没过多久,也跟着阿爹去了。紧接着,定北侯府在一夜之内被人屠府,上至七十岁的马厩老翁,下至尚在襁褓的孩儿,全部命丧无一人生还,暴雨冲刷了三日。侯府前的血也流淌了三日。 而后,她稀里糊涂的被献给傅长珩,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冷水淹没口鼻,摁在脖颈上的力道越发的加重,阿婉累了,渐渐的,浴桶里的水面趋于平静,再也生不起半点水花。 阿婉死了。 死在旧岁之末,闭上双眼的那一刻,除夕的炮竹轰鸣,她看到烟火在长空炸碎,划破了静寂的黑夜,正如阿母口中常提起的牡丹,千朵万朵次第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