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裴度已经怀着慷慨赴死之念,从容穿起了大朝会时穿用的朝服。 上衣下裳,上衣交领右衽,广袖大带,裳则长及地面;头上冠帻相配,簪导为饰;腰束金钩革带,挂绛纱蔽膝;足上白袜黑舄,身佩剑、纷、鞶囊,双佩双绶。他的妻子亲手为他打理好一切,跟家人一起送夫君走出了府门。 同一时刻,桃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裴度既公开下了战书,那群恶贼肯定不甘心就此罢手。 桃花知道,吐突承璀身边今天又只留下了冰羽一个,其他那几位高手,都已悄悄埋伏在裴度的上朝道路上。只要那些恶贼敢动手,就别想活着离开。 可承璀呢,他会不会又一次遇到危险? 她替吐突承璀整理好衣饰舄绶,送出了蓟国公府门。其实她很想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多嘱咐几句,但她知道那会有损他的威仪。所以她只好抿着嘴角在心里默念“平安归来。” 桃花总觉得心惊肉跳,因为上回劈面撞见的那个惨烈场面已经深深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双手冰凉,强忍着才没迈出追逐的脚步,眼看吐突承璀的上朝队伍消失在漆黑的路上。 裴度走出府门,他的伤并没好全,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可是,与家国天下相比,自己这点艰难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是没感到妻儿老小心情的凝重,他自己也是个深情的人。但正因为深情,才对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爱得深沉,才对这片土地上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果难以割舍。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他当然是懂得的。 裴度端正地持着笏板,身上佩剑,如同走在大明宫含元殿的龙尾道上那样一步一步走着上朝路。假如此刻有利箭射来,就让那利箭射的更猛烈吧,假如那些人敢现身冲出来,他将拔出宝剑,与这些恶人好好较量一番。 纵使前方的道路空空荡荡,孤立无援,纵使两边埋伏着千军万马,他都不怕。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又到了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 大雨过后,天空依旧布满了阴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裴度咬牙忍痛,艰难前行。他不信,他这一腔热血唤不醒大唐儿女的血性和人心聚凝的力量。 这是条太过孤独的路了,他的赤诚在很多人眼里,或许像个傻子。 没关系,他自己觉得对就好,哪一条路会没有坎坷呢?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前面,他看到了什么,怎么从浓重的黑暗里闪出了零星的灯火?这时间人们应当还在沉睡,不会有无事之人在酣梦时分无缘无故走上街来。 裴度身边的侍卫紧张地拔出了刀剑,寒毛直竖。 是那些恶徒吗,可是,并不像。 那些灯火看起来温暖模糊,更像家常用的手提的灯笼。 看着看着,这灯火怎么越来越多了呢。虽然每一盏都小小的,淡淡的,但这模糊温暖的灯火越聚越多,到最后,简直把长安街道的左右妆点成了长长的火龙。 “裴中丞。”裴度听到了有人唤他,在那些朦胧的灯火后,是一张张充满了钦佩和敬意的脸。 有个耄耋老者拄着拐,颤巍巍走上前向裴度道:“裴中丞,从天宝之乱起,咱们长安城没少被祸害过,可不能再回到那时候啊。” “不会的。”裴度眼角有蒙星泪光。 他没有停步,在这两条温暖的火龙中继续前行。 旁边路上汇集过来的队伍里,他看见了谁?白居易、刘禹锡、梁守谦……他看见他的同僚们如他一样,衣裳带绶,持笏佩剑,像同赴一个神圣的约会一样身姿挺拔,步履坚定,目光高远。 谁也不曾想,长安会出来这么多百姓。他们是自发自愿来护送裴中丞上朝的。大概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会凝聚成这么壮观的队伍吧。这时候,不知谁竟带头轻唱起了那首长安人人能歌的《秦王破阵乐》。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刚开始时,还只有几个人在唱,渐渐的人们陆续相和,众声一律,竟成了万人高歌的盛大合唱。 歌声中,让人恍惚觉得盛世大唐所去不远,仍可发愤追去。 谁还敢在这样的歌声里行不轨之事呢? 这歌声飘过丹凤门,飘入了大明宫,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飘进了早已等候在延英殿的李纯耳中,他听着这嘹亮的歌声,目中含泪,知道这振聋发聩的歌声一起,纵有千难万险也无所畏惧了。 他走出宫殿,见东方微明的天色里,有星辰灼灼闪动。 小溪小蛮也被这歌声感染,她们跟几个僮儿一起扯着喉咙纵声高和,几乎唱哑了嗓子,直唱到把那些赶紧跑出来上朝的官员都送进大明宫去为止。 天亮了,折腾了半宿,人们一个个打着哈欠捶着腰腿散去,预备回家补觉。小溪几个却突然喷嚏连天,闹了好一阵子才好。哎,肯定是昨夜淋雨着凉了。 擤擤鼻涕,几个僮儿摸摸身上仅存的几文钱,凑起来去买回了热胡饼吃。饿了,这刚烤出来的热饼吃的好香甜。 “小蛮,我已经想好了,先去兰姨那儿看看。” “咏而归处么,要是真收留了你,不怕芍药的那些姐妹们欺负你吗。” “总要试试,要是能留在那儿,以后慢慢会好的。” “可是,那儿不是训练顶级歌舞伎的地方吗,你不会被……” “不管什么地方,总需要有煮饭的人吧。” “那倒是,可我怎么觉得……还是有点别扭。” “总得有个开始,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是,要不我送你去吧,要是不收留你,咱们再想想其它办法。” “太好了小蛮,我就盼你能陪我去呢,其实我心里……真的有点害怕,心里没底。” “没事没事,我送你,要是你真被留下……不怕,我可以常去看你,不行咱再回来呗。” “嗯。”小溪点了点头。 “走吧!”小蛮挤挤眼,暂时挥别了那几个僮儿。 她们手拉着手,一同沿着长安宽阔笔直的道路,朝着咏而归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