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蓟国公府。 听完手下各路人马汇总来的消息,吐突承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心里阵阵发紧。 都没异常,才不寻常。 他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他已经感觉到有一场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正在向大唐的心脏悄悄逼近。就像一条隐藏在灌木里蓄势待发又极善伪装的剧毒毒蛇,随时会趁人不备发动猛烈进攻。 而自己,却对这危险信号的捕捉一无所获。 他焦虑地在屋里踱步,思索这潜在的危机将以什么形式爆发,会从什么薄弱点寻求突破。东都洛阳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目的就是要逼迫朝廷罢兵,不再讨伐淮西。但天子李纯已拍案而起,说朝廷绝不会纵容这类残酷凶暴之举,不灭掉淮西,他绝不罢手! 这消息足以令洛阳事件的策划者恼羞成怒。他们定会步步紧逼,下一个目标,极可能就是长安。 现在的长安太平静了,就像风暴来临前那种诡异的静谧。大明宫、兴庆宫、太极宫、皇城、府库等国之重地皆加强了防备,没发觉有任何异常。这不对,他一定遗漏了什么地方,一定有没发现的线索。 天太热,底下人送来满琉璃缸的大块冰块为屋里降温。同时送来的,有一盏白玉忍冬纹八曲长杯里盛着的冰镇青梅竹叶饮,碧澄澄的,味道清奇。 头疼。吐突承璀有些烦躁的坐下来,端起这盏冰饮轻轻啜饮了一口,顿觉一股清甜的凉意沿着喉咙缓缓滑下胃腑,身上毛孔一振,头脑清爽了许多。 他的思绪忍不住滑开来——那个人还好吗? 青羽和墨羽难得看到蓟国公端着杯盏静静出神,还以为是饮品做的不对胃口。正交换个眼色是不是命人赶紧再换个饮品送来时,只听吐突承璀道:“她那儿怎么样了?” 墨羽赶紧低眉顺眼地答道:“已经好全了。”心想憋了这么久,蓟国公可算问出这句话了。 “飞羽呢,让他进来一趟。” 飞羽应声而入,等蓟国公吩咐。 “你在蜀地的事都办好了吧。” 飞羽抱拳道:“回国公,属下全办妥了。” “好,就由你送她去吧。” “属下遵命。”飞羽瞟了青羽一眼,只得答应。 “青羽,” “属下在。” “你去告诉她,既然好全了,可以离开了。嘱咐她到了蜀地要隐姓埋名,别傻乎乎的让长安这边的人知晓她的行踪,那会引来杀身之祸。” 青羽和墨羽对视一眼,大惊失色。他真要让桃花走?桃花若离开,吐突承璀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对外就说,她已经死了。”说完,吐突承璀慢慢喝下那盏冰饮。 飞羽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越快越好吧,长安已是是非之地,你们几个都清楚现在的情况,我这儿……未必安全。” 几人同时抱拳道:“我们必竭尽所能,护卫国公周全。” “这我知道,但朝中之事瞬息万变,不是你们所能左右的。青羽,你可以去说了,不要粘滞。” 青羽低了头,仍迟疑着不愿去。墨羽忍不住急道:“国公,真要送走吗?” “多嘴。” 墨羽只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极不情愿地看了眼青羽,青羽没法,只得去桃花那儿,把蓟国公的话原原本本说了。 “让我走?”桃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了想,“青羽,你不会撒谎,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我的死期到了。” “什么?”青羽一愣,“您怎么会这么想?” “不,我不信,”桃花唰地站起身来,“我要去亲自问问他。” “国公那儿正忙着,您……”青羽语噎。其实他心里倒巴望着这两人能见一面,说不定,事情有转圜余地呢。因此,他并未真心阻拦。 桃花气呼呼地走到自个门口,想起额头上留下的疤痕,免不得回到镜前拨开额发张望了一回,咬牙切齿恨声道:“这笔账还没算呢!”蹭蹭蹭就向吐突承璀处去。那些一直看住她的人被她的气势,还有她身后跟着的青羽的眼色所阻挡,只得由着桃花一路过关斩将,直奔吐突承璀所在。 听着屋外闹腾,吐突承璀怒道:“谁这么不懂规矩。” 屋外看守的人抹着汗进来报:“国公,是……桃花娘子。” “赶走,不见。” “吐突承璀!”话音未落,桃花已经一步跳进来——谁敢跟她拉拉扯扯呢。 我的天,墨羽飞羽心中暗骂,竟敢冲过来直呼其名,这是要找死的节奏吗。不过心里虽这么嘀咕,脚下比抹了油还溜得飞快,“呲溜”一声全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看看这儿,看见了吗,你打的!” 桃花指着额头上的疤痕直凑到吐突承璀跟前,“要杀我麻烦您直说,装腔作势的说送我去什么蜀地?哼,鬼才信,叫我隐姓埋名,不能让长安的朋友知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那么好骗吗。你真行,先毒打我一顿,再憋我俩月不准出门,盯得死死的,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天琢磨自己会怎么个死法,现在好不容易觉得心里踏实点可能不会死了,呵呵,偏偏这时候你要动手,你可真够狠的!” 吐突承璀没什么反应。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桃花更急了,“我是犯了您的大忌,我是错了,可您能不能给我句痛快话,您到底想怎么着我。” 吐突承璀从盛满冰块的琉璃缸里执起玉壶,缓缓倒了一盏青梅竹叶饮,推到桃花面前。 那清甜的冰饮衬在忍冬纹的白玉八曲长杯里,更显得碧汪汪绿澄澄,仅只一看一嗅,暑热已消去一半。 桃花没客气,她刚才又急又气,跑的满身是汗,酸溜溜哼了一声道:“你倒自在。”仰脖一气饮下,喝完长吁一口气,顿觉畅快了许多。 桃花放下杯盏,与吐突承璀隔案对坐,再问:“能说了吗?” 吐突承璀抬头看了看桃花额头上的伤疤——是那天迸飞的玉片划伤了一道。好在,还不是那么显眼。 “怎么会杀你。”吐突承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平淡,“趁着还年轻,走吧,你自己的东西,金玉珠宝,想带走什么都可以,到底是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让飞羽给你在蜀中安置好了住处,离去后,嫁娶遂意,永不相问。” 桃花觉得吐突承璀的神情不像说谎,但仍不肯轻信,瞪着眼看了他半天,迟疑道:“你认真的?” “是。” “你真的放我走,而且……真的不再干涉我所有事情?” 吐突承璀沉默了一会,“对。” 桃花且惊且疑,向后挪了挪身体,瞪着他道:“你说话算话,绝不会反悔?” 承璀苦笑,“你还想让我怎么说?” 桃花一颗心砰砰直跳——她真的要飞出这笼子,拥有自由了吗!这简直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大喜事!不,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太兴奋太得意,不然他会生气的,一生气改了主意可怎么好。 桃花假意叹了口气道:“那……您打算准许我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桃花一丝一毫的表情,承璀都看在眼里。该去的,终是留不住的。他把脸转向一旁,淡淡地道:“今天是五月二十五,眼看月底了,初一不宜远行,六月初三,是个好日子。” “好,一言为定。”桃花心中大喜,脱口而出。 吐突承璀低下头,不再理她。 桃花按捺住心中狂喜,起身朝承璀拜了一拜。随口说了句国公事忙不叨扰了,就转身离开。 “桃花。”吐突承璀忽叫了她一声。 “什么?”桃花回过头来,生怕节外生枝。 “你就连一点儿留恋之心都没有吗?这些年来,除了不能给你个孩子,我吐突承璀自觉没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十几年的朝夕相伴,你居然……看来,的确是我错了。” 桃花听得有些愣神,这种话不像能从吐突承璀嘴里所能说出来的。难道,他想反悔?那可不成。 桃花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不是一点留恋没有,我知道你对我一直都挺好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比我好的比我年轻貌美又听话的多着呢,您这身份想要多少都……” “算了,”吐突承璀不再理她,“我正忙,你走吧。” “是。”桃花惊疑不定地蹲了蹲身,小步撤出去。一出屋顿觉神采飞扬,简直飞一般地走了。 “女人心啊。”墨羽瞧着桃花背影,很是不忿地摇了摇头。 因之前派去监视南宫的人始终回报说一无所获,青羽觉得事情不对。当夜,他约了飞羽,准备双双夜探南宫府。因为,论轻功,论心思缜密,他俩是现存九位弟兄里头特拔尖的。 “青羽,”飞羽眼尖,看见远远的西侧院里有人走动,赶紧按住青羽一起在屋顶上匍匐着俯下脑袋,悄悄抬眼,看见他们走进了西院内一处不太起眼的房子。 他们进去的那所房子即使在西院里也稍显偏僻,与仓库,马舍,放置杂七杂八什物的屋舍混在一起,十分普通。 “不对,”盯了好一阵后,青羽看出端倪,“这三个大男人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出来,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与飞羽对视了一眼。 那屋子里头看着黑黢黢的不见有丝毫光亮透出。那三人连个灯笼都没打就进去了,又不像能居住睡觉的地儿,有什么能让他们在屋里停留那么久? “去探探?”飞羽看青羽。 “等等,看那儿。”青羽指指另一边。只见夜幕掩护下,有三条身影正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一点一点往前凑。像完全没训练过的新手似的东张西望,慌里慌张,目标正是那所奇怪的房子。 “我的天,”刚才还看的直摇头的飞羽惊讶不已,“怎么是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