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牢门,突然曝露在久久不见的大太阳下,顿时被白花花的阳光刺疼了眼。 小溪赶紧伸手遮挡,雪柔却被闪的一阵眩晕险些摔倒,幸好有人扶住了才没跌下去。 小溪吓得脸都白了,使劲抓住摇摇欲坠的阿娘,大声唤她。 几个看守瞧的不忍,在边上小声嘀咕,“这怎么办,怪可怜的,哪有官家作坊愿要这种添麻烦的累赘,这娘俩往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听说是配给到织染署了。” “织染署,那儿的活可重,唉,干不了活,交钱代役也行啊。” “家都没了,哪来的钱?”几人一行说,一行摇头。 雪柔努力喘息着站稳身子,身体剧烈的不适使她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她眼前发黑,头上冒汗,腔子里一阵冷一阵热说不出的难受。缓了好一阵,才在好心狱卒的搀扶下挪向大理寺的侧门去。 到侧门前,狱卒扶着雪柔,跟长官解释说为何出来晚。那小吏倒和善,不但没苛责,还摆摆手意思是不必说了,笑道:“不急不急,石夫人,好消息啊,有人替你娘俩交了织染署的役金,还专门派人接你们去休养呢。” 小溪看时,见有个管家打扮,年岁四十左右的微胖男子含笑立在旁边,这会儿正恭恭敬敬向雪柔作了一揖道:“夫人受惊了,主家吩咐我一早就在这儿候着呢,时候不早,请夫人跟我们走吧。” 小吏赞道:“难得这时候有伸手的,雪中送炭,不容易啊。” 雪柔心中疑惑,喘了口气,缓缓问道:“敢问阁下,您家主人是哪位?” 男子略显尴尬,笑道:“夫人,在这儿……还是到了再说吧。” 雪柔仍有踌躇,不觉看向小吏,那小吏向她连连点头道:“去吧去吧,我几边全问了,都说办妥了。怎么,这事有什么可犹豫的?看你现在这样,真要去织染署,别说干活,连命都保……”他咽下后半句,瞧着雪柔直叹气。 雪柔强忍不适还欲再问,谁知体虚乏力,兼之腹中孩儿月份大了,站久了腿脚沉重,头昏目眩如行船上,晕的眼睛都睁不开。一阵恶心冲上来,捂着胸口呛咳不已,几下不适凑作一处,面色惨白,状极痛苦。 “来来来,快搀好夫人,车就在门外。”男子不失时机的赶紧招呼帮手,趁雪柔昏沉,竟把雪柔连架带抬搀出门来,小心翼翼的送上马车去。 小溪刚要跟母亲上车,忽听有人大喊道:“小溪,石小溪!” 转头看,好容易才认出是穿了男孩衣裳的小蛮。她背着手,身后跟着群年纪差不多的精怪古灵的男孩们。 小蛮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她看见石家那些同样被关押在大理寺的仆役们,一拨拨被不同官家作坊的人带走,就是没见着她们母女两个。 正等的心焦气闷不耐烦,却瞧见雪柔被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搀扶出来送上了马车去。小溪在旁边好好跟着,那样子可不像要被派去做苦工,倒像是回家一样。 小蛮赶紧把手里的木棒石头藏在身后,大声问:“小溪,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小溪担忧车上的母亲,何况的确不知去哪,就大声回道:“去朋友家,小蛮,我走啦。”说完就急匆匆爬上车去。 小蛮眼见那个微胖男子坐去车前,朝大理寺那个当官的抱拳挥手寒暄一通,驾起骂车扬长而去。 跟在小蛮身后那几个男孩捏着手里的石块小刀长舒一口气,抹汗道:“小蛮,这回咱们多余了吧,说是去做官奴婢……看来,有钱人还是办法多。” 小蛮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事有哪儿不对,可又说不出不对的地方在哪儿。她半宿没睡空忙一场,就跟石小溪说了一句话。 想起来,她不免有些悻悻的,噘嘴嘟囔道:“小溪这家伙真没劲,等这么久,跟我说声去哪儿会死啊,又不是要赖着她,真小气。”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踏实。心想石家够倒霉了,好歹得知道她们下落吧,怎么打听呢? 见那小吏还站在那儿摇头晃脑深情目送,赶紧跑过去摆出副灿烂笑脸,蹲身行礼道:“官爷啊,请问请问,是哪位好心人接她们走的啊。” 抒情小吏叹口气,摇身赞妙道:“哎,要么怎么说,不到事儿上看不出一个人的品行来,比方刚才这位,那可是宝华楼的总管,都说南宫家跟石家一向不睦,可你看,到了事上,还是人家南宫月不计前嫌,又是找人,又是出钱出力,难得,难得啊!看来,要了解一个人,靠道听途说是不行的……” “宝华楼,南宫月。”小蛮被他絮叨的头皮都快炸了,只想快跑。不好就走,便一面灿烂微笑默记名字,一面跟小吏身边那几个听讲的一起点头。 刚要撤,忽想起身后还藏有棒子石块,只好一边保持微笑一边倒退着慢慢走。直到转过墙角,才和她那些小伙伴们一哄而散,自去戏耍。 他们所有人都没发现,有个像柳叶一样轻盈的身影始终在高处牢牢紧盯着这一切。直到人们都散去后,这身影轻轻几个起落,迅速跟上了雪柔乘坐的那辆马车。 马车飞快,从大理寺出来先向南,又一路折向东行驶。过皇城后,驶进了寸土寸金、热闹非凡的崇仁坊。 南宫家在崇仁坊,石家的沁梅斋同样设在崇仁坊内。 小溪在牢里被关了这些天,乍到了繁华地,光听见外面的车水马龙声就激动的眼睛发亮。她终究是个孩子,憋不住的掀起车帘向外张望——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儿有这么好看呢。 呀,前面快到他们石家的沁梅斋了。 因为石家只有沁梅斋店面在此,家宅另设别处,所以小溪很少有机会到沁梅斋去。在她心里,这儿是一个特别神圣的所在。 她知道沁梅斋由她祖爷爷一手所创,自兴盛起来后就没挪过地方。历经几代人努力把招牌传到石润章手里,沁梅斋的旗号在长安城可是响当当的呢。 想到这儿,小溪心里特别难受。她扒着车窗边眼巴巴的瞅着越离越近的沁梅斋,形容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呀,那些人在做什么? 一堆人正在沁梅斋楼上楼下里里外外乱糟糟忙碌,把搂里原有的器物碗碟散乱一地,进进出出的地面上,竟踩着已拆掉的沁梅斋的招牌。 小溪的心被猛揪了一下。沁梅斋,在她心里是多么了不起的地方,这些人怎么敢把沁梅斋这样糟蹋? 沁梅斋那面带家徽的青色酒旗还孤单单高挑在楼前,有人正登了梯子爬上去往下扯。一边扯一边口中骂骂咧咧的嫌弃旗子挂太高,没好气的狠劲揪,费了点力气才拽下来扔在地上。 “别扔啊,留着还能给我儿子裁几块尿布呢。”扶梯子的人阴阳怪气嘲笑一句,逗的那群人哄堂大笑。 “住手!”小溪大叫一声,也不管马车停没停,连滚带爬地从车上几乎是摔下地来,没觉疼,爬起来就朝那面旗子跑去——那上面的家徽名号,是他们石家几代人的荣耀。 换这面新旗时正值开春,父母手牵着穿换新衣的她,嘱咐登上梯子的哥哥小谷要小心——往日一幕所去不远,历历在心。彼时觉得再平常不过的事,如今,竟再不可得。 小溪从地上抢起那面青色的酒旗,刚要揽入怀里,扶梯子的男子大喝一声道:“嗨!抢东西呢。” “我的。”小溪紧紧把旗子抱住。 “呵,你的?凭什么说是你的。” “就是我的!”小溪含泪睁圆了眼睛,大吼一声。 这下,干活的人都住了手跑过来看。那摘旗的汉子从梯子上下来,顺手就推了小溪一把,骂道:“放下快滚,不然揍死你个兔崽子。”说完就来扯小溪怀里的旗子。 小溪哪肯放手,死抓着不给,他使劲拽,小溪人小力薄,哪争得过膀大腰圆的壮汉,一拽两拽,被拽的摔在地上拖着,可就是不撒手。 看她含着眼泪憋红了脸却咬牙发狠的样子,这些做惯苦工的壮汉觉得,这小姑娘为抢一面破旗子弄成这样好没道理,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指指戳戳的嘻笑起来。 “放开她!”不知什么时候,雪柔下了车。大概是她脸上的神情惊骇了这群男人,因为她的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 那抓旗的汉子不觉松了手,小溪被闪了一下,手里攥着旗摔在地上。 雪柔呆呆立着,再见沁梅斋,真真恍若隔世。 小溪一骨碌爬起来跑回母亲身边,生怕有人再抢她的旗子。 雪柔没说什么,她的目光像爱抚着隔世恋人一样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的凝望故地,像要把沁梅斋,还有曾经在沁梅斋发生的故事永远刻印在脑海里。 “小溪,咱走吧。”雪柔转过身,叫小溪上车。 雪柔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她继续停留。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她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一样样打碎,毁坏,无力阻止。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令她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现在的她,是凭着一位母亲的本能努力支撑着自己要拼命活下去,活下去,至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和小溪——活下去。不管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等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