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秀才不出门,却知天下事,如今我也信了!”林青云很是兴奋的对牧归崖说,“寥寥数语,字字珠玑,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几句话就把咱们这的情况掰扯清楚了。分明第一回来,瞧着却比我还熟悉呢!今后我便是离了这里,也放心!” 白芷和牧归崖都是又笑又叹,十分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林青云唏嘘道:“多年不回去了,也不知如今开封是个什么模样,老家变了没有。” 他是河南汝宁人士,这次回去是想称病致仕的。 “我知道你们急着回京,”白芷提醒说,“不过此事也急不得。一来,政务交接需要些时候,二来你病体未愈,贞儿也七病八灾的,贸然上路恐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 林青云听了,默然不语,也是有几分动摇。 “再者,回京之后说不得又要左右应酬,不得安生。”见他并不是听不进去,白芷又说,“反正你也卸了担子,倒不如趁机好好修养上半年,把底子打好了,十月份动身不迟,我们也放心。” 十月份,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青云现在的状况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修养的好的。 眼看着天气慢慢热起来,如果他真的一交接完毕就回京,路上正是夏天。且不说贞儿小小年纪,受不受得了,就是他这个积劳成疾的也够呛,说不定就前功尽弃,情况反而更严重了。 而且等回到开封,他还要先在城外驿站等着召见,面圣之后如果有要紧的人,请他应酬,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去的话,身子吃不消; 不去的话,难免得罪人…… 想到这里,林青云忍不住一声长叹。 牧归崖也劝,“当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虽身子不大好,可年纪尚轻,这几年政绩也数上等,圣人也未必会许你返乡。” 林青云不是傻子,听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打消了即刻回京的念头,只还有些踌躇。 “按律,我是该交接完就走的,强行留下恐给你们添麻烦。” 西望府本就惹眼,若离任官员无故滞留…… 牧归崖却朗笑一声,浑不在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你身子不好,不耐长途跋涉,难不成是假的?回头我写封折子,说明情况也就是了!” 反正林青云身子不好,乃是朝廷内外都知道的事实,但凡圣人还要点脸面名声,就不可能让他冒着丧命的风险直接进京。 白芷留林青云吃过晚饭才派人送他回府,还额外带了两盒厨房做的红豆酥和绿豆糕。 豆类容易储存,粮仓里格外多,他们平日吃的点心也以此居多。 林青云家去之后就把自己的最新决定跟夫人说了,本以为对方会伤心,哪知刘夫人竟长长的松了口气。 “你跟贞儿身子本就不好,本不该长途跋涉,可我也知道你盼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又不好劝说,正为难呢。也亏的郡主他们想的周到。” 林青云就有些羞愧,抓住刘夫人的手说:“苦了你了。” 这几年他忙于政务,天不亮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女儿直到两岁才认识这个爹,没觉察到枕边人的心思也就不意外了。 刘夫人反手握住他的,安慰几句,索性趁机说说心里话。 “既如此,我也趁机同你说说知心话。真要说起来,我倒未必愿意回京。这里虽不如京城繁华,可衣食住行也够用了,难得人心淳朴,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活的自在。你我不是那块料,回京后难免吃苦。” 开封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不进则退,想要置身世外,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是不可能的。 要么拼尽全力往上爬,打掉牙齿和着血水自己往肚里咽,对外风光无限; 要么忍气吞声,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 没有第三种选择。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女儿,继续道:“说句不中听的话,郡主和侯爷都是念旧的人,有他们在,咱们在西边一带也算个名牌上的人物,也都卖几分面子。再者你我家中世代从军,人脉也都在这里,日后贞儿找婆家也委屈不着。” “可若是回了京,咱们算什么呢?不过不入流的人家。一片瓦掉下来砸伤了几个都是皇亲贵胄,怕是随便一个宫里的太监都敢给咱们脸色瞧。贞儿能找着什么样的夫婿?以后会不会受苦?若是受了委屈,咱们有没有本事替她伸张?你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命根子,每每想到种种可能,我这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林青云到底是个男人,再者女儿还小,哪里想得了这么远?这么细致?这会儿一听,心神剧震,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 又听刘夫人继续道:“老爷,平日里我是不说这些话的,可你我苦就苦了,贞儿还小呢,咱们总不能不为她打算。” “我知道你是想回老家的,可你仔细想想,老家那些人跟咱们早就出了三服了,能亲近到哪里去?到时你若真的致仕,一没钱二没权,难保没有眼皮子浅的。咱们年纪都不小了,底子也差,还能护着女儿几年呢?到时候两手一撒,她又没个兄弟撑腰,可不就是举目无亲,任人揉捏?”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眼圈都红了,几乎掉下泪来。 哪怕是同一件事,男人和女人,父亲和母亲,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林青云记忆中的故乡,还是那片被熟悉的父老乡亲环绕的土地,所以哪怕已经没有亲眷了,他漂泊多年的心里想的第一个念头,还是要落叶归根。 可现在被刘夫人这么一说,他突然又不确定了。 是啊,人走茶凉,他离乡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熟悉的人早都没了,如果再回去,剩下的远亲能亲近的起来吗? 再说,正如夫人所言,他们的近亲、好友大多也是军户,一部分在西望府,还有在各地驻扎的禁军,几代下来也算盘根错节,令人不敢小觑。可一旦回老家,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有族里的祭田,可也不是好拿的,难道不需要耕种? 而且他这拖家带口的一回去,在别人看来就是多了几张要吃饭的嘴,要分给他家,其他人的利益必然受损,自己要不掏出点什么来,其他人能愿意? 但当兵当知府这么些年下来,他实在没攒下多少银子,回去之后坐吃山空必然不行。可若是另谋生路,就他这个身子骨,能干什么呢? 夫人已经跟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总不能到头来还要叫她养活自己吧? 这么想着,原来自以为是的打算竟通通被粉碎,林青云一时也心乱如麻,下不定决心了。 刘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一剂药下的有些重,可忍了这么些年,她实在不愿意晚年凄凉,再拖累女儿。 这些话也不是她胡说吓唬人的,都是这几年来翻来覆去想过多少回的,慎之又慎,只不过都赶在今天一口气说了而已。 林青云站起身来,倒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又过去看看女儿因为近来调养得当,变得粉雕玉琢的小脸,长叹一声。 “你让我想想。” 当晚,林青云彻夜未眠,睁着两只眼睛盯着上头的床幔,思绪翻滚。 诚然,回乡落叶归根,是多年来根札在他骨子里的一断执念,三言两语间,怎会轻言放弃? 但若要以牺牲夫人和女儿的终身幸福为代价来成全自己的念想,林青云也是断断不肯的。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前半辈子他已经愧对父母妻女,难不成又要搭上后半辈子吗? 不,他不能这么自私。 又或许事情并不像刘夫人想得那么糟糕,可林青云不敢冒险。 世上没有后悔药,很多事情一旦下了决定迈出去第一步,哪怕前方遍布荆棘,身边就是万丈深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就好像现在,他一旦下决心回到开封,无缘无故的,难道圣人还能准许他再回来? 他们一家人的性子,留在开封是活不下去的,届时就只有返回老家一条路。 若是那些远亲性格醇厚善良也就罢了,但凡他低低头,怎么不是一辈子呢? 可假如,不用多了,只要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性不好的,贞儿怎么办? 他真的该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