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多想,易盛安就知道是谁在说话。小心的放下笔,他转身看向身旁。 不出他所料,出声的正是昨日被他打了一拳的戴彬。 此时戴彬正一脸讥讽的看着他,见他转过来还讥笑的勾了一下唇角,把那圆圆的一团乌青扯变了形,别提多滑稽。 “科举光最初的县试都要求行文流畅,你这样的文书,怕是连考场都进不了!” 易盛安瞟了一眼他的嘴角,与他对视。 脸色几变后,掩去了眼中对祖爷的怀念,勾勒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戴童生啊!” “看来你昨日还没有聊尽兴?居然一大早就来寻我?来来来,我们出去再说上一说。” 钟廷和唐才孟也围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戴彬身边,将他夹在中间。 被这么一围,戴彬才后知后觉的背后一凉。脸上笑容一僵,他吞了口口水,努力挺起胸膛。 脑子里紧张的转了好几转,他突然想到一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你这样的纨绔子弟,连夫子都说你不可教也!” 这话一出,戴彬似是得了巨大的勇气,脸上又洋洋自得的笑起来。 杨夫子说他是百年难得的天才,说易盛安是只会浪费粮食的娇养大少爷、粗鄙人。他一个天才,怕粗人做什么? 这样想着,戴彬骄傲的仰起头,用眼神斜睨易盛安。 那副惹人嫌恶的鄙夷模样,让易盛安觉得若是不回敬他,简直就是对不起他这么卖力。 易盛安骤然往前迈出一步,直接转到戴彬身后,拉住他的后衣领往后就是一拉! “我们还是出去说罢!” 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哪有直接动手来得舒服! 瞬间被巨大的力气扼住喉咙,戴彬颈间一阵难受!他扑棱着双手,不得不顺从这力道往后退。 凌乱的脚步声踏得响亮,伴随着他呜呜咽咽的“放、放……手……”声,反反复复穿透了整个书堂。 然才走了五步,迎面而来一位蓄着胡须的老者。 一眼瞧见堂内情形,老者惊怒,快步走过来伸手就想扯开易盛安的手。 “你在做什么?!” 杨山沉声怒问,被气得胡子都在抖动。 易盛安见是他,顺着他的力道放了手,施礼后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友好交流。” 伴着戴彬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睁眼说瞎话,不过如此了。 杨山心里一梗,颇为厌恶的扫了易盛安一眼,赶忙走向戴彬。 可别出什么事啊!这可是他教出来的秀才郎! 那眼神着实太明显,连一旁围观的钟廷唐才孟都看到了,更别提被这眼神针对的易盛安。 他眸色一沉,表情一冷,略带讨好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前杨山的胡子被他剪了,他深感歉意,也不计较杨山当着他的面说他顽劣不堪,想着是自己做得太过分,礼让杨山向他示好。 可没想到,对方并不稀罕。 戴彬缓过气来,不出所料的告状说了实话。 杨山闻言更怒,看着易盛安,抖着手指向门外大声道。 “你给老夫滚出去!” 众位学子噤若寒蝉,一些人露出高兴的神色,一些人则皱起眉头,觉得杨夫子这句话不合礼数。 都说师为长,作为长者,应包容宽厚,就算达不到这些,至少也要在出言前仔细斟酌。 而如今,作为师作为长,杨夫子却让他的学生滚,虽然这个学生是易盛安。 被“滚”的易盛安脸色完全沉了下去,看着对方气得通红的脸一字一句重复道:“滚出去?” 杨山一哼,“立刻!马上!” 易盛安回问,“为何?” 杨山道:“欺辱同窗,扰乱书堂纪律,对同窗拳脚相加致人受伤,这样的人,书院不教!” 倒是有理有据。 易盛安顿时冷笑,“那夫子你可知是他言语欺辱在先?” 不等杨山接话,他又道:“至于扰乱书堂纪律,那可是戴彬先出声的,与我毫不相干,在他进来之前,书堂可是有序的紧!” 杨山见他信誓旦旦,转头看向戴彬,瞧见他脸上冒出心虚,便知晓易盛安说的是实话。 易盛安还在继续说:“且我哪里对同窗拳脚相加了?您是看见我的拳了还是看见我的脚了?” 杨山表情一僵,被噎得不行,从不知道易盛安如此伶牙俐齿! 忍不住摸了把胡子,一抚下去摸到半截手就空了,跟着忆起胡子被剪的时候,心中登时怒火丛生。 “你目无尊长!就单单这一条你就不配在这书院待着!” “尊长者,有德令人尊敬才可为人长!杨夫子你不辨是非便下了定论,何有德,何称长?!” 易盛安越说也怒气上头,想起杨山说他顽劣难教之后,心里生出的难受和对自己的置疑,就堵得慌。 一个正在成长的孩童最需要长辈的鼓励引导,杨山可知道他的一句话有多影响他!他曾经也是一个喜爱学习的人,自小爱书,只是调皮了些,却被杨山那样训斥! 是何至于让杨夫子对他偏见如此之大? 易盛安百思不得其解,冷笑道:“我不配待在书院?那你配吗?!” 那你配吗?! 四字说得掷地有声! 所有人被他这四个字震得不行,看向他。 只见瘦削的少年背着光站得笔直,俊俏的脸上眉峰如刀般凌厉,眼睛微微眯起,唇角往下压着,生生把一张和善的面容摆得不怒自威。 风骨绝佳! 杨山也被他镇住,却很快反应了过来。 “老夫乃县令特聘夫子!尔等竖子敢置疑老夫?!你这是藐视县令!” 他说得怒极,拿起镇纸就用力拍下,颇有一木惊堂的气势! “啪——” 巨响骤起!学子们都未曾料到杨山竟如此气愤,全都被吓了一大跳,心都慢了半拍。 易盛安看在眼里,半笑未笑的轻嗤一声,垂眸理了理袍子,出声道:“若夫子可以代表县令大人,那盛安就担了这'藐视县令'的罪名。” “不过县令请夫子来盛扬书院,原来是来代他执法的?盛安竟一直不知,罪过!罪过!”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去,杨山顿时大惊失色。 “胡言乱语!” 他脸色难看的反驳,抖着手指了易盛安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杨山彻底落于下风,脸色极其难看,单薄瘦弱的躯体颤颤巍巍的,看得众人以为他就要倒地不起。 易盛安微微扬眉,继续道:“怎么?夫子觉得我说错了?” “那么问题来了——杨夫子你,配待在书院里吗?” 杨山全身一震,鼓着眼鼻翼狂动,眼珠都微微泛起红色! 眼看他就要爆发,门外又传来轻咳声。 接收到这提示性的声音,众人全都抬头看向外面。 石书文走进来,看了易盛安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又转头看向杨山。 他眯起眼睛,将冷意收敛进眼帘中,淡淡出声:“行了,继续早课。” 说完,他向书架走去,竟是丝毫不提两人争论的事情。 易盛安恭敬作揖,随后回了桌案,围观的一群人也都按捺下心中的情绪继续看书,却总是时不时偷看易盛安。 这易盛安怎么这么能言善辩了?不是“少年动手,好过动口”么? 一切平静下来,杨山却觉得甚是难堪! 握着镇纸的手收紧得指尖泛白,青筋暴突,看得旁边的学子心里发怵,偷偷的屏气丝毫不敢出大气。 这易盛安如此冒犯他!石书文却只字不提就这样放过!他夫子威严何在?! 气人!太气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到戴彬正抽着气挪回桌案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就对着戴彬训斥道:“如此惫懒,书册也不带!你这样怎么通过得了院试?!” 戴彬吓得一踉跄,差点滑倒,还好手快的扶住了桌案。 桌案发出“嘎吱”的刺耳声音,戴彬看着杨山黑不溜秋的脸,怕得边抖边道:“学生……学生已经看完了那些书册,今天是来温习基础的……” 杨山喉咙一堵,只觉得更是难堪。正要说话,石书文的声音又遥遥传来。 “杨山,你过来。” 以此为止,书堂终于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来打扰易盛安了。 桌上的“易”字算是毁了,易盛安在案前等了半晌,等到墨干了,将它好好的折叠收了起来。 这字,弃不得。 心中叹息,他提笔写《千字文》第一页的字。 第一笔落下,易盛安写得极慢,待熟悉了一笔一划,他的速度慢慢加快,竟愈发顺畅。 再一眼看去,那纸上的字排列得整整齐齐,笔锋凌厉走势顺畅,每一个字自然一体,哪还有方才“易”字笔划间的滞塞?! 待最后一个字写下,他在心中再记了一遍,耳旁突然响起石书文的声音。 “最近勤练过字?” 转头看去,正看见石书文盯着他的桌案目不转睛。 “……是。” 易盛安回答,眼眶一热,死死握住笔杆,心上如针尖刺入般尖锐作痛! 脑子里不可控制的想起了他一笔一划写下的“郑婉”两字——年年岁岁,暮暮朝朝,他写“郑婉”,写了将近二十年…… “倒是老夫疏忽了。” 石书文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眼中全是惊讶。他之前看过易盛安的字,只达到单字堪堪能看的地步。 倒是没想到时隔多日,再看已自成一派书体。 颇有灵气! 心中升起爱才之心,石书文打量着那些字,自顾自的嗯了几声,伸出手指按到纸上,“下笔再有力些,切记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