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五年六月。 奉金殿内兵部尚书方远之正对秋季招兵的章程侃侃而谈。 位于上座的女帝左手扶额,宽大的袖口下垂,露出小麦色的半截手臂,双眼盯着轻敲桌面的右手食指,似在认真聆听,心中却想着为云离落做的凝花应该在冰库中早已成形,他瞧见定能高兴些。 有些急于见到他,打断了殿中人的话,“方尚书且说到这吧,日后定会辛苦,等招兵一事完结,孤定大加赏赐。”女帝坐直了身子,准备起身离开,“众卿退下吧。” 这时左副都御史梅令青快步移至殿中,“臣梅令青有事禀奏。” 女帝素来厌恶这些酸儒文臣,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心中立刻添了大半烦躁,“何事?” 梅令青抬起头提高声量喊道,“近日民间传言帝上非先帝所出,乃是先帝当年游历江南所遇孤女,先帝心善带回京都,收为长女。帝上降生之时无金文昭告,金榜悬市,当时便就谣言不断,为平息此事,宣和三年先帝才将生辰八字补给礼部,却未曾详解其中缘由。皇室血脉乃国之根本,事关重大,臣恳请帝上派人查清此事,昭告天下以稳定民心啊。” 梅令青已是花甲之年,喊出的声音仍中气十足,殿门外的守卫都听得真真切切。 殿中的大臣们脸色各异,范狄先反应过来,怒道,“梅令青你个老匹夫,在胡乱扯些什么。”说罢走到梅令青面前,揪着他的衣领:“脑袋糊芝麻了!帝上当然是先帝的子嗣,凭几句流言就要查,岂不坐实帝上身世有问题,我看你就是……” “住手,范将军竟要在殿上动粗?”娇脆的声音来自女帝的左下方。 梅令青被范狄勒得脸色涨红,小公主洛曦月马上站起来喝止,暗有所指道,“难不成范将军是知道些什么吗想要杀了梅御史灭口不成?”不知是谁惹出的事端,但顺势踩踩洛染芜,心中也是畅快的。 范狄是个粗人,心思不活泛,被人一激就慌了,忙松了手,“我不知道什么,只是……”望向女帝,看见女帝凌厉的眼神立时闭上了嘴。 梅令青却没有放过范狄,抓住他要松开的手,高声呼道,“范将军果真知晓内情,可见民间所传并非空穴来风,关乎皇家血统之事,定要彻查啊!” 这番话明明白白地确定了女帝非皇家血脉,范狄是女帝提拔上来的镇国将军,这一行径恰恰表明了他知道什么却碍于女帝而不敢说。 范狄看着朝上大臣开始低声议论,心中怒气上涌,早忘了刚刚女帝的警告,伸出右拳直接打在梅令青的胸口,“都是你个老匹夫在胡言乱语!” 梅令青身材瘦弱比不上范狄常年习武,受了这一拳登时吐出一大口鲜血,昏了过去。 看到如此情景,殿上立刻鸦雀无声。 “梅,梅副都被打死了。”轻飘飘的一句话从群臣中传出,没人注意到是谁说的,却字字清晰、恰到好处。 女帝脸色极其难看,看来有人按捺不住,要来挑衅自己的权位了。“来人将梅令青移至偏殿传太医诊治。” 殿旁的两个侍卫将梅令青扶出奉金殿,大殿暂时回归了宁静。 女帝压住心中怒火,看向魏至,“丞相怎么看?”朝中不满自己执政的不过就那几人,想要知道谁挑起的事端还不容易。 魏至走到殿中,“帝上自承大统以来波折不断,身为皇室长女继位之时因无遗诏,大典便就拖了数日,然帝上仁厚未曾计较。而如今民间流言四起,虽说多半不可信,但此事毕竟涉及到皇室颜面,祖宗血统,就不可不查,老臣恳请帝上下令彻查此事,以告天下真相,以绝悠悠众口。” 女帝知道魏至一直看不惯自己,奈何他是两朝元老,现下这个老狐狸在满朝文武面前逼着自己去查,可见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 “千儿有何看法?” 洛云筝自女帝右下方的座位站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清冷,“臣以为民间流言而已,找人查清源头,重罚卖弄口舌的几人便是。帝上乃是皇家血脉,无人敢质疑的。”这番话将彻查改为了严惩散布谣言的几人,也将事态变轻了许多。 女帝顺势点了点头,很是满意洛云筝的话。这件事无论查与不查、真与假,也无人能动自己的皇位分毫,倒是要查查是谁掀的波澜。 “臣附议,”洛曦月看不得事情不咸不淡地过去,故意曲解道,“皇室颜面怎可蒙混过去,此事必要证实以昭告天下。若不清不楚,就此掩过,帝上不就成了谋权篡位之人了吗?” 女帝怒级,立时拍案而起,登基之时有兵权无遗诏,为了得到几位老世家的支持,和魏至协商把六部实权分给洛云筝和洛曦月管理。可洛曦月倒是翅膀硬了,仗着有魏至撑腰,真是越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洛曦月你哪来的胆子,敢这么和孤说话!” 洛曦月不情愿地跪下,挺直了身子没有丝毫认错的态度,“臣只一心为帝上考虑,并无不敬之心,望帝上明察,莫要冤枉了臣。” 魏至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向前跪下,一脸认真地说道,“恳请帝上下旨彻查。” “臣等附议。”殿中大半文臣紧跟着跪了下来。 女帝强忍着怒火,洛曦月这出言不逊的帐看来是要揭过去了,“礼部和刑部派人查办此事,退朝。”说罢便要向殿后走去。 “帝上且等等,”洛曦月可不能放过范狄,“范将军强行制止梅御史进谏,甚至殿前行凶。此等奇事自越朝开国以来都是未出现过的。御前如此无状,成何体统,帝上如若不对此事严惩,恐难以服众哇。” 洛曦月倒是好胆魄,明明白白地讽刺女帝将朝堂整的混乱不已,范狄急忙要上前辩解,被身旁的皇宫侍卫统领宁涛拽住了。 “范狄将军御前无状,降一级,回家反省三个月。” 洛曦月看着女帝怒走的背影,起身笑道,“这五黄六月的,帝上的肝火怕是又旺了吧!” 女帝从奉金殿出来便一直眉头紧缩,快步走着,到了青云阁墙外顿住了脚步。 “九言,朝中人都说孤喜武厌文,你说可是这样?” “帝上哪是喜武厌文哪,那是知道如何让越朝更强大。” “孤刚登基时,朝中武将不足三成,如今朝中武将过半,若没有魏至那个老匹夫撑着,文臣怕早是个空架子了吧?”女帝将身旁的树叶揪了下来,翠绿的颜色,长势正好,“孤登基确实是篡位。” 九言听后脸色大变,马上跪下,“帝上莫要乱说,先帝走的仓促,没有留下遗诏,也没立承位之人。帝上身为长女又有封号,本该承袭尊位,何来,何来篡位一说啊?” “九言,起来吧,害怕什么呢。你说的对,但还少一样,就是孤篡位也无妨。你知道为何吗?”女帝望着手中的树叶扬唇笑道。 “奴才愚笨,不知道。”九言站了起来,未敢抬头。 “兵权。”女帝将树叶狠狠地攥入手掌中,“正因为有了兵权,魏至那帮老臣才在孤登基时不敢有异议,就算孤分了六部又如何?那些满嘴诗书道理的老臣真以为能左右得了孤吗?既然有人想试试,那就让他们都看清楚了,整个天下到底听谁的。洛曦月多大啦?” “回帝上,小公主刚过成人礼。” “真是长大了呢。”看来是时候将她送走了。 这时传来婉转悦耳的琴音,墙内抚琴之人技艺高超,炎炎夏日竟让人听得清幽舒爽。 女帝脸色缓和下来,九言上前堆着满脸的笑,“云公子的琴技高超,奴才这个外行听了都觉得像是来到了王母的后花园,真是仙音啊!” “仙音都比不过离落的琴音呐。”女帝驻足半响,让思绪飘了一会。 “九言,昨日孤做的凝花送来了么?” “回帝上,您下了朝便命人就去取了,马上就到了。” “下朝?孤还以为今天下不了呢!今日不就是为了弄些子虚乌有的事,找些话柄,再卖弄卖弄嘴皮子。可范狄那个蠢货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早就告诫过他不要在朝上动武,白白地给人送话柄。” 崇武帝喜武将,厌文臣,天下皆知。与当初登基时武将拥戴有一定关系,也因女帝少年混迹于兵营,十六征战蛮族大胜获封魄月公主。 九言小心地陪着笑,“范将军主要是一时慌乱罢了,终归是为了维护帝上的。” “就嘴上功夫哪是那些个文臣的对手,吃过多少亏,竟不知改改。”瞥见几个宫女拎着食盒向这边走来,知是凝花取来了,心思一动,“九言你去玉涵宫传孤的口谕,今夏炎热异常,恐有大旱,为祈福苍生百姓,各宫内所有的用度减半。” “是。”九言领命离去。 女帝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接过宫女手上的食盒,“进青云阁,可不能让凝花谢了。” 女帝迈步走进青云阁,一片被捏皱的树叶随之飘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