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年。临曜终于不得不承认,以他的性格去做社会上的工作,是一种身心上的双重折磨。世故,圆滑,礼节,规则,他好像永远也学不会这些,他也不想去学。 他辞去了所有为了生计的兼职,专心写作。如果人生来就被赋予了某种使命,那么他的使命一定是在文字里寻找自由。 可写作终究变得不再纯粹了,在纸笔之上,压着生活。一个又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坐在书桌前,写下他所构建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而他是他们的上帝,主宰着每个人的人生。 去监狱探监的时候,他把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的事对父亲提了提,父亲很高兴,但是高兴之余他又叮嘱道:“临曜啊,写小说当个业余爱好就行了,不能当做以后的职业啊。你要把专业学好,电子信息非常有前途,听见没?” “我知道的。”他说,其实他在撒谎,他没有把转专业的事告诉他,他还真的很想以后能当个全职作家。不过这些他都没说出口,他想让父亲高兴。 探监结束时往往是最尴尬的时候。父亲会被狱警带走,而临曜会坐在原地注视着他被带走的全过程。这个时候临曜总是很想逃走,可他没法逃,他知道父亲想多看他几眼。父亲穿着整洁的监狱服,一步三回头,临曜觉得他又老了许多,背比上次更驼了,回头时脖子上的颈纹像一排排深褐色的伤痕。时间和命运是两个残忍的东西,它们把曾经挺拔骄傲的父亲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从监狱回来,会觉得胸口很闷,令人窒息的沉闷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常常需要休息很长时间才缓过神。 大年初三那天,奶奶接到一个电话,她一脸严肃地讲完了电话之后,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对临曜说:“你妈跟我打电话拜年。” “哦。”临曜没抬头,继续看书。 “她跟你爸离婚之后,每年都会打电话来拜年。” “嗯。”其实临曜都知道,不过奶奶不说,他也不提。 奶奶坐在窗户旁边,头转向窗外。这是她的习惯姿势,她目光茫然地眺望着远方,临曜每次看见奶奶这个样子,总觉得她正带着某种希冀盼望着什么人回来,能盼望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她早已过世的丈夫,或者是她尚在监狱服刑的儿子,又或者是在他们家道中落时远走高飞的儿媳,现在又多了个在远方上大学的孙儿。 临曜拿着书,过了半晌也没翻动一页。 “你妈其实也不容易,你要对她好一点,对她好一点她才会喜欢你,以后还会给你留点钱和房子。我本来准备等你大学毕业才跟你说这些的,你现在听不懂,不明白,等你大学毕业了或许就能懂了,但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我和她这么多年都没联系了。”临曜说。 “要开始联系了,你要生活啊,你的路还长的很,买车,买房,结婚……就算你开始工作了,光靠工资也不够的,你不知道现在的开销有多大。” 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他着急。 “再说吧。”他含糊地答。 他恨过妈妈,在小时候。那是家里最困难的一段时间,爸爸的公司倒闭了,而爸爸涉嫌经济犯罪被捕入狱,临曜那时才上初二,他已经能模模糊糊地懂得这一切,却还没办法深刻地理解。那时候在他的世界里,还存在着界限分明的黑与白,好与坏。他觉得害爸爸公司倒闭的都是坏人,抓走爸爸的也是坏人,当然了,抛弃他们远走他乡的妈妈也是坏人。 妈妈走之前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直到现在临曜都还记得,那天是个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日子,他放学回家,夕阳的光辉洒落一地,有三只麻雀停留在他家门前的地面上,临曜小心翼翼地走近,生怕惊动了它们,可麻雀太敏感了,未待他走近,便尽数飞走。临曜目送着它们飞向远方,有些沮丧地进了门。 妈妈不在,晚饭是奶奶做的。 “妈妈呢?”他问。 “她不回来了。” “哦。”临曜理解的意思是她今天不回来吃饭了。 晚上,他写完作业,洗了澡准备睡觉了,睡之前他又问:“她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吗?” “不回来。”奶奶说。 临曜心里疑惑,却没说什么。 第二天,他放学回来还是没看见妈妈,他有些急了。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他彻底慌了。 “妈妈呢?” “不回来了。” 他后知后觉,这才明白这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没人知道。” 临曜扒了几口饭,眼泪掉进碗里。他扔了筷子,发疯似的跑下楼。 外面的阳光分外刺眼,直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街道上人来人往,世界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运转,人们经过他身边,看见了这个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的男孩,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哭,也没有人有闲心去探究他为什么哭。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他得知了他再也见不到妈妈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不久前他爸爸被送进了监狱,没有人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也是最爱他的人。 厄运到来之时,上帝偏偏选中了他。他曾把此前拥有的一切视作理所应当,可当他真正失去了一切后才发现,曾经不在意的那些有多么珍贵和难得。 他站在街头,茫然无措,悲伤和恐慌的感觉像棉花一样塞满了他的心脏。哭到缺氧的大脑带给他一种虚幻的眩晕感,他觉得周围的景物很不真实,他觉得他可能是在做梦吧,这是一场长长的噩梦,等梦醒了,爸爸妈妈依然在他身边。 可是梦没有醒。 奶奶找了过来,她牵起他的手,她松弛的眼眶红了一圈,临曜听见她对他说:“你饿了吧,我带你买馄饨去,你不是最喜欢吃馄饨了吗。” 她和他一起逐渐走远。 两人这么并肩一走,就是好多年。 临曜以为,他的人生在经历全盘崩溃之后会变得非常简单。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需要找到几个复仇的对象,比如陷害爸爸的人,比如对他们的求助回以冷眼与不屑的人,比如墙倒众人推的亲戚朋友,甚至比如……妈妈,找到这些目标后他需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让他们对当年的事付出代价,最后,就像善恶终有报那样,坏人全部受到了惩罚。 可是生活是复杂的,它不可能如此简单。在一件事的背后,矛盾的界限模糊不清,对立的想法和观点像毛线团一样糅杂在了一起。眼睛能看到的只有浅薄的一层,谁又知道那浅薄的一层下面不会藏着更多的东西? 于是随着成长,临曜终于明白了很多被表面欺骗了的真相。 如果不是因为爸爸犯了罪,他的公司不会破产,他也不会被送进监狱。 妈妈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离开,和另一个有钱的男人重新组成了家庭,却在再婚之后,帮他和奶奶还清了所有爸爸欠下的债务。 监狱不是地狱,它提供了时间和空间,让人们反省自己犯下的罪行,当然监狱里也会有很多阴暗面,但那又怎样呢,就像这个社会一样,光明和阴影总是共存的,看你自己如何把握。这是爸爸的原话。 到底谁是坏人呢?临曜不知道了。 在他以为他应该绝望的时候,生活又会给他希望。在他觉得人情冷漠,谁也不敢相信的时候,又会有人适当地推他一把,帮他度过难关。他曾无数次地对这个世界报以最大的恶意,可有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又让他感觉到,这世上还是有善的。 原来如此。 复杂的、矛盾的、不是非黑即白的、又冷酷又温情的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是他以前想得太简单了。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他才终于明白这些道理。 身上的千斤重担被卸了下来,他看开了很多事情,也变得轻松了很多。 爸爸希望他读理科,于是高中文理分科他便选了理,后来他有些后悔,因为人还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才能过得更快乐些,在有些事情上没有必要无条件顺从爸爸的决定。 他一直在成长,在明白了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之后。 而快速成长的代价是,他和同龄人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当同龄人还在为了考试、排名、分班升学这些事烦恼焦虑时,他却早就明白学习不是生活的全部,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要让它占据所有的时间。功利性太强的教学方式他不喜欢,崇尚竞争追名逐利的社会氛围他也不喜欢,因为他的家庭曾经历过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的时刻,他太过明白金钱和欲望就像沙漠里的流沙,会将人吞噬得连渣滓也不剩,那虚无的繁荣与享乐,不过是流沙上的海市蜃影。 所以写作对他而言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有话想说,写出来就好。不用思考太多,也无关名利。 一帆风顺的人当不成作家,他深以为然。 寒假接近尾声,他把假期间写的所有文章都投出去后,收拾了行李向奶奶道别。 “临曜啊,到了就给我打电话,路上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 “临曜啊,把我的话听进去啊,我是为你好。” “知道了。” 开春了,风吹在身上暖暖的。他的心里莫名地有一种饱满的情绪。 他知道,命运不会对活得明白的人手下留情,可是这一刻,他只想好好享受这生机勃勃的春光,好好感受这周遭欣欣向荣的景象。 他仍在努力地活着,他仍然挣扎在这艰难的人世间,但春天来了不是吗,未来,总会越来越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