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 尽管知道他听不见,宛遥还是不自觉地唤了一声,等喊过了自己都没听清自己的声音。 这混世魔王四年了未曾寄回一封家书,连她也疑心或许是看错眼。 沿着面前高矮胖瘦的百姓一路往前追,凯旋的大军畅通无阻,越行越远,再后面就都是随行的士卒,浩浩荡荡,乌泱泱的望不见头。 主将进了朱雀门,热闹没得看了,人满为患的御街一时半会儿却难以疏通。金吾卫人手不够只好又把附近的武侯调过来,吆五喝六忙得不可开交。 等四周归于平静,宛遥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道路边,才意识到和自己的婢女走散了。 此刻天已放晴,她收了伞,忽然也没那个兴致再去医馆帮忙,只垂首慢条斯理地按原路返回。 从宣宗皇帝末年起,沈家的江山就一直四面漏风,北有突厥南有后燕,前后受敌。如今眼看着是打胜仗了,不知回朝的将士能得到怎样的封赏。 “今天正好轮到爹爹朝参,”宛遥这样思忖,“等他回家我可以问一问……” 随即又想起老父素来不喜欢项桓,忍不住担忧,“爹该不会直接对我说他战死沙场了吧……” 一面想,一面心事重重地拐进坊间的巷口。 临街的酒楼前人来人往,早起不是食店开张营业的时候,只有个店伙垫脚在擦顶上的招牌,门边蹲着歇脚的挑夫和乞丐。 宛遥从旁经过时,角落里的两道身影便极有默契地对视,继而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狭小的夹道一览无余。 在走出百步之后,她就已察觉到数丈外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宛遥没有回头,只略侧目看了看,对方果不其然也跟着缓了片刻。 太阳照出一长一短,略微模糊的影子来。 她心里不甚焦虑地颦住眉,收回视线,比及之前加快了步伐。 而身后之人也同样加紧速度,保持着距离毫不落下。 巷中深不可测,过了开坊门的那阵高峰,这会儿人迹寥寥。 宛遥在前面走,那两人在后面不露声色的跟,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甩掉,只寄希于能快些回家。 青石板路的一侧,某间民房开了门,睡眼惺忪的老汉正往外倒残水,定睛看时才发现是当年的龚掌柜,大老远他就瞧见宛遥了,拎着铜盆啧啧出声。 “哟,这不是宛家的闺女吗?” 他哼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自从生意一落千丈后,龚掌柜便只能窝在家中靠卖鞋过活,每回见着宛遥总忍不住嘴贱两句过过瘾,虽然她已经好多年没钻过人家院墙了。 “以往跟着那臭小子不是挺会折腾的么。”他边浇花边数落,“隔三差五招猫惹狗的。” “昨儿在人家门口放鞭炮,今儿就能把戏台的大棚扯下来……现在怎么样,这小子不在了,没人罩着你了,知道学乖啦?没用!” “你叔我可都记着呢,就你小时候干的那些好事,说出去看谁家公子敢娶你。” 宛遥没功夫理会,她越走越快,索性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巷子深处的两人也随即撒腿。 “嘿,这丫头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前面便是巷口,明朗的日光直直落下,只要出了这儿离家门就不远了。 宛遥刚跑过去,头顶忽有劲风划过,铮然一阵巨响,她愣了一下,本能地转过身。 视线里,那把亮银色的长.枪正深深钉入地面,尾端犹在轻颤,如往昔般凶煞非常。 宛遥从这柄枪上瞧出熟悉的味道来,当下欣喜地回头—— 雨后初晴,马背上的少年威风凛凛,手持缰绳逆光踞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项桓!”宛遥满脸意外,抬眼时被日头一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巷子内的人影见此情形,立刻识相地退了回去。 亲眼见证了何谓“说曹操曹操就到”的龚掌柜很是瞠目结舌,瞬间闭了嘴,端起花盆龟缩进屋。 项桓利索地翻下马,拿回银枪,漫不经心地往她身后瞥了一眼。 “你跑什么?” “没什么……”宛遥敷衍地搪塞过去,却拉着他上下打量,神情中满是喜色,“还真是你……你回来啦?” 他任凭她握着衣袖摇了两回,笑容有些懒散:“干嘛,以为我死在西北了?” 这张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忌讳…… “就知道你命大。”宛遥仍没松手,语气里是难以掩饰地欣忭,“刚在朱雀大街,我看见你跟在虎豹骑中间往宫门方向去了。怎么你没进宫吗?” “今日三军休整,由大将军面圣,我明天才得奉召入宫。”项桓还穿着戎装未换,立在马前举目四顾,整个人凌厉得宛如嗜血的刀锋。 坊中的十字街除了武侯,军官并不多见,于是他这身扮相就显得格外惹眼,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这附近好像没多大变化,几年了还是这样。” 她也随着他的视线望了望,“京城的人念旧吧……早些年生意不好做,所以搬走了两家,上年初先帝在时说要重修望山塔,结果不到年底就薨了,工程吊了个架子停在那儿。”宛遥给他指,“为此还砍了那株老树,有些可惜。” 她不厌其烦地给他絮叨那些琐碎。 项桓听着听着,总算把目光调回来,歪头瞧她:“我怎么感觉……” 宛遥不自觉屏息,就见他后半句说: “你也没什么变化?” “是吗?”她闻言垂首开始审视自己,从头到脚,显得紧张。 去医馆不适合穿太鲜艳的衣衫,今日穿的是象牙白的褙子和水蓝交领,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穿过类似的……难道是发型不对? 正想到这里,脑袋顶上一个声音飘下来:“我是指身高。” “……” 项桓很快挑了挑眉,掌心沿着她头顶一比,刚好在自己肩胛处,“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矮啊。” “我走的时候你好像就这么高。”他往上抬,比出一节距离,“回来你还这么高,你不长个的?” “……我有长。”她咬牙解释。 就是长得少了点而已。 大概是主仆深情厚谊,那匹马居然跟着打了两个响鼻,慢悠悠地刨蹄子。 项桓便伸手去拍拍马脖子,以示亲昵。 “对了,回京的事,你爹知道吗?”见他在卸行礼,宛遥问道,“项伯伯今天好像不参朝,这么大的事,其实可以提早……” 尚未讲完,旁侧一个声音便轻轻打断:“公子。” 上了年纪的管事掖手在台阶下唤他。 被一连串的意外砸昏了头,宛遥这会儿才发觉身边的宅子正是项府。 而门后隐约能见到项侍郎的身影,站在檐下,神色阴晴不定。 项桓冷硬地勾起嘴角,隔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与他对望,父子俩沉默地相视着,半点没有久别重逢欣喜。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他侧身从宛遥跟前过去,“我先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听到他临行时轻哼了一声。 本想还说些什么,底下已有项府的仆人上来牵马,宛遥两手在胸前纠结,眼见项桓大步流星进了门,自己也只好作罢。 他和项侍郎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亲父子每每闹得争锋相对,不欢而散,不知一别四年,这情况会否有所好转……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早晨,辗转回到家,大约是以为把人给弄丢了,婢女正跪在院中哭得声泪俱下,她娘站在门前绕着圈子打转。 “你还好意思哭?多大的人了,看主子都看不好。” “明知道御街人多眼杂,你还把她往那儿引!” 宛夫人姓谢,出嫁前是京城士族家的小姐,品行优良、才貌双全,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个头偏矮,而且还一脉相承下来,连带宛遥也深受其害。 “娘。” 宛夫人闻声一怔,看见是她,急忙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遥遥。”她拉住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听说早上虎豹骑回京,你没事吧?没伤着哪儿吧?” 宛遥如实摇头:“我不要紧,很快就回来了。” 见她全须全尾,宛夫人松了口气,旋即拉下脸,食指一伸往她脑门儿上轻戳,“不长记性,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去医馆了?” “我没有……” “还说没有!” 宛遥不动声色地抿唇,准备随时放空自己。果不其然,她娘喋喋不休地声音立时响起: “你是个姑娘家,跟娘学学女红不好么?成日里和那些草药打交道干什么,咱们又不是请不起大夫。” “你没事儿闻闻,你的衣裳哪件没有草药味儿?瞅瞅,连我的都沾上了。” “我跟你说啊……” 项、宛两家从上一辈起便交好,宛遥的父亲宛延和项桓的父亲项南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挚友,所以她年幼时也时常跑去项家玩耍。 先帝好武。 项南天是武将,她父亲是文官,几场仗打下来,项南天步步高升,而宛延一直在熬资历,还熬得非常不顺,混到中年也不过是都察院的一名小小经历。 宛经历对此颇为抑郁,再加上朝堂中数次闹得不快,两位老兄弟逐渐貌合神离,私下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傍晚,宛经历下朝归家,趁用饭之际,宛遥捧着碗佯作不经意地开口:“爹,大司马的大军回朝了?” 后者包着饭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问:“那,你瞧见项桓了吗?” 宛延只静了片刻,面不改色道:“没有,听说早死了。” 宛遥闻言默默地吃了口饭。 此时,隔得不远的项府内。 不幸早亡的项桓刚换好一身便服从房中出来,一面活动手腕,一面散漫地往正厅走。 拐角处冒出一颗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望了望左右,见四下无人方几步上前与其同行,“哥,你上哪儿去?” 他说:“前厅。” 后者吓了一跳:“着什么急,你这么快就要去见他?”四年不见,他哥居然会上赶着去找骂了! 项桓不以为意:“别给他贴金,谁特地去见他?用饭而已。” 自己的亲哥自己最了解,项圆圆没功夫点破,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刚刚才去替你望了风,咱爹面色不好,待会儿说话可千万注意着点。” 项桓这才驻足,转头来看她,觉得可笑:“他面色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那张脸比起数年前生的越来越张扬,倨傲起来无法无天。 项圆圆瞧着前面走得肆无忌惮的背影,愣了好久才追上去。 “二哥你等等我啊!” 这会儿的项家厅堂中却没有摆饭,项侍郎背脊笔直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墙面所挂的墨宝上,长久不发一语。两侧的项氏族亲见他如此举动,皆有几分忐忑地面面相觑。 门外脚步声纷至。 项桓一进去,就和四周异样的气氛撞了个正着。 他看了一眼几位堂叔伯们的表情,知道今夜多半无饭可吃,于是侧身准备离开。 也便是在这个时候,项南天回了头。 “上哪儿去?” 项桓不避不回地迎上他的视线,慢声说:“吃饭去。” “吃饭?”项南天冷冷道,“你闹出这么大的事,竟还有心思吃饭!” 他拿舌紧紧抵了抵后牙槽,面容却滴水不漏,只无所谓地款步上前,“我闹出什么事了?” “我跟着大司马征战沙场,胜利凯旋,如今吃顿庆功宴有什么不对?” “胜利凯旋?”项南天像是被他气笑了,目光朝旁流转,片刻又定了回来,“你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四年来无一封家书告知平安与否,你将高堂长辈置于何处,将项家置于何处,将我置于何处!” 他字字铿锵,落地有声,指着堂下的年轻人竟带了些许恨铁不成钢,“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沾着季将军的光打了几场胜仗便目中无人成这样!我早说过,你如此心胸,根本难成大器,还妄谈什么将才!” 项桓一路听到此处,终于面无表情地打断:“你说够了没有?” “你不就是觉得我眼下有战功是在朝廷里抢了你的风头么?” “自己没本事领军还不让我出人头地?” “项桓!”项南天暴喝道,“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一见这情景,项圆圆吓得哆嗦,缩在墙角不敢吱声。 而项桓似乎也被激怒了,抿着唇作势还要往前走。 旁边的堂叔赶紧拉住他胳膊打圆场,“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一家人难得团聚,多不容易啊,赶紧跟你爹道个歉,就什么事……” 项桓一手甩开他,眸色凌厉地朝父亲逼去,“你这会儿记得我是你儿子了?” “没保护好大哥只知道拿我开刀。他一死,你就烧我的弓,断我的剑,不过是怕我再马革裹尸,便没人给你项家一脉传宗接代了吧?懦夫。” “放肆!” 项南天四年未曾动过家法,他原本并非是个好用武力的父亲,却不知为何,每次都能被这个小儿子激出一身的火气。 “忤逆犯上,目无尊长,这就是你在外面学到的东西吗!” “拿我刺鞭来!” 下人又畏惧家主又担心局势不好收场,唯唯诺诺犹豫半天。 原在站干岸的族亲总算发挥作用开始劝架,既要安抚项桓还得拦住项南天,简直左右为难。 “大哥,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你何必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呢,饶过他这回吧。” “是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项桓固执地哼道:“我不用他饶。” “你看看!”项南天气得发抖,扬手给自家兄弟指,“你看看他领你们的情吗!这小子野性难驯,我若不教训他,今后有他亏吃的地方!” “不必多说,去拿家法,谁敢多言我一块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