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自入夏之后便将宵禁的时间推迟了三刻,溪江阳离开西市的时候,还不到一更。他望了望天色,庆幸虽然被小小的突发状况耽搁了些,傅一心总还是赶得及在暮鼓敲响之前出城去的。 可是他没想到,傅一心压根没有出城的打算。 非但没有出城,他甚至还悠悠哉哉沿着城中那条水量丰沛的濠水往东逛去,绕过两座寺庙与太学,直走到了亥时将近,总算到了东阳门外。此地距离皇宫不远,多是朝中官员的府邸,深沉的夜色中只见一盏盏灯笼安静地亮着。 傅一心叩开了临近东石桥的一户宅院的门。 门房很机灵,接了他的名帖也并不多问什么便去通报,很快宅院的主人便出现在他面前。 「皇甫大人亲自来迎,还真叫在下惶恐。」 「傅兄说笑了,」皇甫骥显然被他的突然造访弄得措手不及,脸上带着犹豫不决的神色,「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傅一心看了看门边的楹联「怎么,不请我进去?」 「以你我二人如今处境,只怕……」 「可我此刻敢不请自来,而你也未对我避而不见,」傅一心走到他身侧道,「便该知晓你我二人处境已然不同了。」 两人落座的地方是皇甫骥的书房,茶是君山银针,皇甫骥亲手取来银铫子煮滚了水,倾入茶壶中,坐在他对面的傅一心便隐在了水汽中。 「合婚的文书已经顺利送到了太常府,我本以为还要再拖上几日,还特意托了位朋友前去打通关窍,」傅一心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想来是我小看文骜的本事了。」 皇甫骥听闻眼前这人用表字称呼自己,只略皱了皱眉道「总不好辜负傅兄的信任。」 「你我说来也算同门,我自然信你。」傅一心忽然冲他笑笑,「我若这样说,只怕你少不了腹诽……可是说到底,傅某并无什么能够要挟于你的东西。」 沉思半晌之后皇甫骥叹道「不错……」 他接着道「那日你寻上我,我虽然是因为琭玉的关系被迫相谈,可是却不能否认自己确实被你说服……数月之前,中书令曾邀我会面,那时他所说的话犹在耳边,与你可谓不谋而合。」 「谢玟竞?」傅一心点头道,「这却是意料之外,看来我的运气确实不错。」 皇甫骥认真道「你的运气何止不错,只观这几日你所布置……」 话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傅一心看着皇甫骥有些纠结的神色,不禁笑道「文骜想问什么?我为此事筹谋多久?又有多少暗中助力不曾现身?还是……」 「任琳琅怎么会主动把我找回中都?」 「这些我都曾想过,也都想不到答案。」皇甫骥坐得很直,与半靠在软垫上的傅一心截然不同,「可这些都能够解释……你比我年长些,霁雪宫中又能人万千,势力盘根错节,自然都在我思虑之外。至于老师的考量,或许是有些事不得不借力霁雪宫,即便与你不合,可这世上本无永远的敌人。」 「便如此刻你与贺楼缨?」傅一心猛然接道。 皇甫骥有些无奈「林胡之战时我尚在童蒙,贺楼缨甚至还未出生,傅兄说法未免牵强……」 「的确如此,」傅一心懒懒道,「可任琳琅设计将我师父送上死路时,我已经十九岁。」 皇甫骥霍然起身「这么说,傅兄是来寻仇的?」 傅一心抬眼看他,随即视线又落回到杯中挺立的茶梗上「文骜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事倒也不能全算在任琳琅头上……如此看来你所介怀的便是我来此目的?」 「……不错。」 「哈,若我只是向任琳琅寻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傅一心哂道,「你对霁雪宫知晓多少?」 皇甫骥已经坐回原处,只是姿态上仍有些戒备,开口便带了几分不耐「从前仍在中都时,风光还在太学之上,只是后来战乱渐起,时任掌道便将其迁往较为安稳的滨守,旨在传道受业,不涉外界风波。」 「是啊,风光还在太学之上……」傅一心垂着眼慢慢道,「如今避世不过五十年,从前的影响便半点不剩?」 「此话何意?」 「从前霁雪宫在中都,如今在滨守,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教出来的学生便都是忠臣良将了吗?」 皇甫骥一怔,皱起眉头「傅兄言下之意……」 「他们未必都是好人,可个个都是聪明人。」 傅一心伸出手拢在火炉边,夏夜并不算冷,可他的手指仍旧苍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山河动荡,大争之世,对于聪明人来说是机会。便如我此刻,任我筹谋如何缜密,若没有一个机会便是空谈。」 「所以聪明人绝不会白白让机会从手中溜走的……可傅兄同我说这些又是为何?」皇甫骥略微垮下了肩膀,声音却不自觉大起来。 不想傅一心忽然勾起唇角「因为你方才曾说……这世上本无永远的敌人。」 许久之后皇甫骥才又开口,说得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情。 「听闻这几日那位西滔世子总在云泽山徘徊?」 傅一心明显并不知晓此事,很是惊讶「我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不想竟然上了心……」 不只是傅一心没有料到,连贺楼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思来想去竟又归咎到傅一心身上,他自认并不像另外两位局中人一般心思玲珑,可总也看得清大局,傅一心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终归算得上是在帮他。可两人的关系之间毕竟梗着一个贺楼焘,对方劝他不要做的事情,总是让他觉得很有尝试一下的价值。 大事上他不敢随意决定,只能放纵这种小小的任性。 贺楼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正好能从茂密的枝叶之间看见这间小院的全貌。 但要说是他自己的任性又不全对,其实他第一次踏足这里的时候,院子虽然还维持着干净整洁的样子,却一个人也没有,贺楼缨只是记得那日皇甫骥提过这里从前曾是一座道观。 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的这个时候,贺楼缨也是这样躺在这棵柚子树上发呆,忽然就听到木门被拉开的声响。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风徵名。 之前贺楼缨从未见过这位徵名公主,画像对他来说太过抽象,他很难由呆板的色块线条去想象一个人。好比他自己的母亲,如今贺楼缨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有浓密光泽的褐色卷发,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腰肢,蜜糖一样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怀抱中有热烈的香料气味。可每当他翻出偷偷藏在房间中的母亲小像,又只觉得陌生。 傅一心曾笑他看着徵名公主的画像苦大仇深「弄得我好像逼良为娼,内心很是过意不去。」 贺楼缨摇头,问他是否见过这位公主。 「自然见过,」傅一心笑着回答他,「可是于我而言,她就是画像上这个样子。」 尽管藏身树上看得不算真切,贺楼缨还是暗自在心中否决了傅一心说过的话。在他看来,画像上的徵名公主很美,但眼前这个人更鲜活,也更沉静。 他并没有见过很多女人,总是不自觉又回忆起自己的母亲,随后又发现两者更加天差地别。 赫连跋回到中都之后,贺楼缨又去找过傅一心一次,只是这两人见面似乎一定会吵架,贺楼缨提起徵名公主,有些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来到这里,果然又一次见到了徵名公主。 跟随公主一道前来的侍女都被留在院外,风徵名进入内堂之后也并没有呆太久,只是手中多了一个看不出名堂的匣子。贺楼缨见状便坐直身体,活动了下手脚打算离开,不想却被面前一双颜色相近的眼睛盯住了。 「喵~」是一只半大的小猫,前爪正按在他靴子尖上。 猫叫声虽不很大,可尖尖细细,也传入风徵名的耳中,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只看到柚子树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