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回十·酒底话太平(1 / 1)玉阶霁雪首页

天清二年,四月初四,诸事大吉。  从清晨开始就不断有弟子出入阮清玄的小院,虽说他们当中大部分并非阮清玄的入院弟子,但依旧对她敬爱有加。霁雪宫中女夫子并不算多,如阮清玄这般资历的更是寥寥。学子当中许多自幼离家进入霁雪宫,更有征战中与家人离散者,统统都将阮清玄看做母亲或长姐一般。  因为不是逢十逢五的整生日,阮清玄便嘱咐山旷不必费心为自己操持,只叫林宝雁和皇甫希两个早些到自己院子来,自己整治几样小菜出来,大家好好坐在一处说说话。  两个女孩子倒是如约来了,谁想后边还跟了个尾巴。  「我本以为也就只有一心那孩子成天粘着宝雁,撕都撕不下来,想不到如今又多了一个。」阮清玄点好一壶梅花白茶,笑吟吟招呼三人坐下,「出去这几个月,看着你们个个倒是老成了不少。」  尽管对方一上来便打趣自己,王渊还是大大方方在阮清玄对面坐下,等品完了一杯茶,才开口答道「阮师叔这可是厚此薄彼,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宝雁的同门师兄,为何有了好吃的向来没有我的份?」  皇甫希在旁边插话道「原本也没有傅师兄的份,只是师父招待我们时他总在场罢了。好比现下就只有王师兄吃得到,没有他的份啦。」  「原来竟是输在脸皮厚这一项上。」王渊摇摇头,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阮清玄和皇甫希闻言大笑起来,连林宝雁都微微勾起了嘴角。  等到几人笑够了,王渊接着道「不过我今日并不是单单跑来蹭吃蹭喝的。」  「当然不是,」皇甫希笑道,「师兄难道不是来给师父贺寿的?」  「贺寿不假,却也不是只为了我自己」三人只见王渊和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小包袱,连忙把桌上的茶具归拢到一边。  皇甫希正坐在他左手边,这会便凑过去看他包袱里有些什么。只见王渊先是拿出七八卷竹简「这是山呆子托我带来的,说是羲朝各地失落的曲谱,他送去上善阁之前都赶着抄录下来,一年下来也攒了不少。」  接着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这是我带来的,可惜我这人既不细心又不周到,只好从惯用的东西里挑好的出来送人,阮师叔别嫌弃我才是。」  林宝雁帮着他把盒子打开,原来是一副黄玉象棋,棋子色泽浓厚,明显能看出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送个什么都好,你们来这里说说话对我来说就足够啦。」阮清玄笑着给几人又添满茶,看着皇甫希和林宝雁把竹简棋子收进屋子里,回头见王渊又拿出一个精巧的漆器盒子,「这又是什么?」  王渊掂了掂手中的东西,撇嘴道「我也不知是个什么,只晓得其他都是顺便,今天跑这一趟全是为了这东西。」  阮清玄有些好笑地接过来「既然是重要的东西,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来?」  「一开始便拿出来,我只怕连茶都吃不上了。」此时林宝雁和皇甫希已经从屋内出来,王渊整理了下衣袍,对着林宝雁招招手,「过午还有晚课要上,就先告辞了,宝雁可愿意来送送我?」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接着就见林宝雁点了下头,跟着王渊出远门去了,留下皇甫希满头雾水回到桌边坐了下来。这时阮清玄已经打开手中的螺钿盒子,内中是一把象牙篦子,下边还压了一张裁细了的雪浪笺。  信笺在手中慢慢展开,没等阮清玄细瞧,皇甫希已经念了出来「莫负春晖好颜色,但乞日光映高堂。这是……傅师兄送的?」  梳篦之物本多见于妆台,这样私密的物件少有当做礼物相送长辈的,更何况还是假手他人。皇甫希又将那句诗词默念了一遍,托着腮想了半天,忽然笑出声来。  这一笑弄得阮清玄有些奇怪「希儿,你笑什么?」  「我在想……」皇甫希指了指盒子,「傅师兄送师父这篦子,又说不要辜负青春颜色,拐弯抹角劝师父晨间多花些功夫梳妆,大约是想睡懒觉了吧……」  另一边,王渊刚刚走出院子就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林宝雁道「宝雁,今日我来,其实是替掌道来贺阮师叔生辰的。」  林宝雁闻言点点头「我听上善阁的师兄们说,他这几日为了接替山旷师兄,正在闭关发奋读书。」  王渊有些无奈地笑道「你相信?」  女孩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王渊便也不再追问,接着道「按理我不应当把这事情告诉你,只是实在瞧着他可怜罢了。那日他被嵇师伯叫去,不知怎么触怒了他老人家,硬是罚他在院内跪了一夜,如今也病了有两日。」  说着又叹了口气「若能抽出身来,就去瞧瞧他吧。」  待林宝雁回到院中,阮清玄与皇甫希两人早就将贺礼全部归置整齐,开始准备晚间的酒水吃食。傍晚时分三人一起吃过了长寿面,正靠在窗下的软榻上听阮清玄讲这次下山的见闻,林宝雁忽然提出自己要去一趟上善阁。  皇甫希有些奇怪「这时间去上善阁做什么?」  「前几日我下山帮刘师叔取琴,有些账目还没核对,上善阁那位师兄这个月又只有今晚值守……」  没等她说完,阮清玄已经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去小厨房找来个食盒,挑拣几样点心装了进去「今天你们来陪了我一天,也算尽兴啦,可别因此误了正事。刚好一心今天没得空过来,宝雁你给他也送碗寿面过去。」  林宝雁点点头接过食盒,一旁皇甫希也站起身「天色也不早了,我陪你一道去。」  从阮清玄的住所出来,不远便是道法院,皇甫希打量了一下沉在黑影里的庄重建筑,回头对林宝雁道「宝雁,其实根本没有账目要核对吧?」  看林宝雁垂下眼帘,皇甫希在她肩上拍了下「咱们认识这么久,这点默契自然要有,不过……今晚向师伯真的会去吗?」  心知对方误会,林宝雁还是顺着话头接了下去「会的,师父自一个多月之前就在筹备送给师叔的贺礼了。」  「哇!」皇甫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向师伯同师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要是能早点结束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就好了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上善阁,皇甫希在门前停下脚步,伸手一推林宝雁「去吧,替我跟傅师兄问声好,顺便告诉他,吃苦方得功成,可千万不要懈怠哟。」  目送林宝雁走进上善阁旁的偏门,皇甫希长出一口气,回过身却见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自己身后。那人对上皇甫希的目光,这才开口「请问姑娘是?」  皇甫希将这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来回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确认自己的确没有见过对方,于是略略后退了半步,拱手道「我叫赵曦,是阮道子的徒弟,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对方微笑道「原来是阮道子院中的师叔……在下洪峰,拜入掌道门下不过几日,师兄之名实在当不起。」  「傅师兄的徒弟?」皇甫希微微张大眼睛,「我怎么没听说,他几时收了徒弟?」风鸿名瞧出她的怀疑,接着补上一句「师叔可要看看在下的记名牌?」  其实皇甫希已经看到对方腰间的玉牌,只是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让她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不过眼前这人看上去沉稳有度又温和知礼,皇甫希心中没生出什么敌意来,倒有几分好奇「那你是哪里人?又是如何到霁雪宫中的?」  一时之间许多问题涌了上来,皇甫希看对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才意识到两人依旧站在书阁下,又是天色昏沉,实在不是个聊天的好时好地。左思右想一阵,皇甫希忽然对着风鸿名展演一笑「洪公子可会饮酒?」  直到清甜的新酒落了喉,风鸿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就答应了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饮酒谈天的邀约。更加难以理解的是,两人还是坐在阮清玄住处的外墙上,脚下是刚见新芽的紫藤架。  「今日是我师父的生辰。」当时皇甫希仿佛提了这样一句。  风鸿名只随口接道「这我倒不知,否则理应上门恭贺。」  于是他们便提着酒,坐到了铺着黑瓦的院墙上。  院子里除了阮清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背对她站着,姿势局促非常,好像准备好了下一刻就要冲出门去。  皇甫希压低了声音道「这人名叫向子渝,是宝雁的师父,而我师父……是他的妻子。」  这两人是夫妇?风鸿名又朝院子里看了看,有些纳罕起来。  「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呢?」  阮清玄的声音总是温和通透,哪怕是隔着微凉的晚风依旧如此。  可向子渝听到这句话,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仿佛单是这个声音便会让他感到恐惧,良久之后才听到他回答「那把阮……我替你调好音了。」  阮清玄温言道「这是你亲手做好送我的,自然只有你才最有资格为它调音。」  「从前每年你为我调好琴,都会让我为你弹奏一曲。」  晚风吹动向子渝的衣袍,也带来他有些酸涩的声音「如今我……我不配……」  「子渝,」阮清玄柔声唤他,声音中却透露出不容拒绝的坚持,「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若是你坚持要走,也请听完这支「幽兰」再离开吧……」  清幽的乐声响起,皇甫希冲风鸿名比了个手势,两人悄悄离开了小院。  随后他们去了向子渝的住处。  院子里摆着方桌坐榻,两个人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坐下来饮酒,顺便看看这晴空之上的满天星斗。  「你说你是襄州人。」  两人相对沉默着喝了半天酒,皇甫希此时突然出声,倒教风鸿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回过神来,答了一句「正是」。  皇甫希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子「宝雁也是襄州人,几年之前我曾去她家拜访过,连山的确是非常不错的地方。」  「可惜尚不及滨守。」  「你这是得陇望蜀。」皇甫希笑骂,「这般不知足,可知道中都那边是什么光景?」  风鸿名苦笑,中都是什么光景,谁能比他更清楚呢?  那边皇甫希自顾自说了下去「别人只当做天子之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几人知晓这骆驼周围正是群狼环饲,半刻安生日子也过不得。」  「许是……风氏一族气数已尽吧。」  他这话刚说完,皇甫希便将手中的酒坛往桌上一顿「若只会仰仗气数,中都何以能够屹立至今!真要论气数,只要尚有一兵一卒在边境戍守,就没有气数已尽的那天!」  话中虽然带了几分酒意,却仍能听出是肺腑之言,风鸿名只觉得心中盘桓数日的憋闷之气顿时消却不少,语调中终于带出了点真实的欢愉来。  「想不到赵姑娘如此胸襟,真让在下惭愧。」  皇甫希冲他摆摆手「我生在军营,说话做事自然都是军人的方式。真论上朝堂纷争筹谋天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只盼望一国之君能心如明镜,就别无所求了。」  风鸿名点头「在其位谋其政,姑娘句句在理。」  「听我说了这么多,你呢?」  「我?」  「对啊,你的想法呢?」皇甫希托住下巴,眯起眼睛笑着看他,「我盼望主君圣明,同袍不至枉死疆场,天下能够终有一日不兴兵戈……那你来到霁雪宫,又是想要什么呢?」  低下头认真思索片刻,风鸿名慢慢把酒坛中剩下的酒喝了干净,这才接道「同姑娘的比起来,我的想法可要逊色多了,不过是读书人中最俗烂的那一种。」  「这种事情何分高下,说来听听?」  风鸿名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海清河宴,九州一统。」  只听「叮」的一声,却是皇甫希提着酒坛同风鸿名手中那个碰了碰「有志者需敬之!虽然酒已经没有了,还是祝咱们得偿所愿!」  夜色渐浓,天上流云舒卷,繁星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