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该起身了。」 苍老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还是带着经年累月磨练出的威严。这名内侍自先皇少年时便已随侍内廷,如今已近古稀之龄,本该在太庙旁的住所中颐养天年,却不知为何被皇帝一纸诏令召回,更命其打理东宫上下。 如他这样的身份与见识,任谁也不敢敷衍了事。这一句话说完,已经有宫女上前挽起床帐,捧着各色梳沐用具的内侍规规矩矩立在近前,只等床榻上的人起身。 净手,漱口,匀面,一举一动都如同教条,没人敢发出丁点多余的声音。当太子风鸿名终于在铜镜前坐下,由两个姑子服侍着梳理过头发后,殿内众人才算长出了一口气。 风鸿名站起身来,像是完全不在意李公公在身后打量自己的刻薄眼光。 其实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都没有什么可以被挑剔的地方。 太子的母亲是来自襄州的姜氏女,由太子妃封后,生下他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身份上向来无从指摘。而他甫降生便得到太子封号,从未因此而在学业上有所惰懒,出入过东宫的学斗耆宿均称赞其聪慧勤勉。 李公公到东宫已经三日,牵涉太子的大小事宜无不亲自照管,可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合礼法的地方来。如今他看着风鸿名穿戴好朝服玉冠的背影,铜镜之中映出斜飞的剑眉和一双狭长的眼睛,虽说嘴唇略显刻薄,仍旧是极英俊的一张脸。可年老的内侍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浮现起从前盛传的一段流言。 忽然殿门口传来响动,像是有人在门上轻叩了几下。李公公立刻低眉躬身道「想来是丞相大人已经到了,殿下既然梳洗完毕,就请尽快动身吧。」 「有劳公公挂心。」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节庆,东宫上下之所以如此劳师动众,只因风鸿名今日须得奉旨入宫面圣,是受人弹劾所致。 自古皇储一事上多有是非,羲朝现在虽然气数衰竭,一朝储君的位置仍旧有有利可图。从前嫡子只得风鸿名一人,而后新后册立,又有两位皇子降生。快要成年的皇子数量越来越多,原本压抑的谋算便渐渐浮出台面。 如同李公公方才所说,风鸿名刚刚绕过寝殿前的照壁,就看见任琳琅靠在花园一处山石旁边,笼着手去看池子里的鱼。身边只跟着侍卫姜衡,并不见其他随从。 风鸿名快步上前行礼「学生不想此事竟然惊动太傅……」 他说这话时仍旧是躬身作揖的动作,可任琳琅非但没有回礼,甚至不曾伸出手去扶他,反而继续将手中一朵木芙蓉撕碎了扔进鱼塘,直到花瓣都慢慢沉进了水底,这才回过头直视风鸿名「太子殿下说这话,是要下官公事公办吗?」 原本风鸿名是赶着进宫面圣,身后跟着两个舍人并三个李公公带来的内侍。听到任琳琅如此说,风鸿名略一思度,便推说太傅来得急,恐怕要同自己一道进宫,打发他们布置车马去了。 待到那几人离开,风鸿名再开口已经换了称呼「舅父……」 「我也不是专程来责骂你的。」任琳琅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只是鸿儿,这件事情你实在做得过了。」 不等风鸿名辩驳,任琳琅接着又道「我知你是好心,只是幽台是皇甫家的地界,即便皇甫希现在名义上是你的正妻,但你可见皇甫邕将女儿送进东宫了?莫说你此时羽翼未丰,就算来日你手掌国祚,幽台这地方也轻易动不得。」 「这点鸿儿当然明白,只是此次出使幽台本是机密,幽台守军又是如何知晓?若非那守军将领是个不谙心计的莽汉,将使节当做细作当场斩杀,只怕策动皇甫家不成,反倒给了幽台人攻打冀州的由头。」 「所以你就暗中派人去调查同此事有瓜葛的官员,甚至私下召见御史中丞?」 风鸿名一时语塞。 他心知肚明任琳琅会发现这一切,或者说他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让任琳琅发现。 御史中丞赵铮曾是任琳琅的门生,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 「我猜赵铮什么都没对你说,不过你还是想办法找人撬开了御史台那个小文书的嘴。」任琳琅难得露出了一点无奈,「然后呢?你可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难题又被原模原样抛回风鸿名面前,任琳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回避的机会。 所以风鸿名只能艰难点头「是。」 可任琳琅依旧没有收回带着审视的目光,直到风鸿名再也沉不住气「出使幽台的事本是皇甫将军牵线,可舅父却突然向父皇提出要负责此事,父皇考量皇甫将军身份特殊,自然会准许舅父的请求……」 「简单来说,你认为这件事是我做的,目的是防止皇甫邕势力进一步壮大?」任琳琅打断风鸿名的话头,「我不曾料到,自己在官场混迹二十余年,在你眼中竟只有这点本事。」 风鸿名暗暗将指尖攥紧手心「除却卷宗,我还见到了舅父写给那位使节的信。」 他紧紧盯着任琳琅的眼睛,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点不对头的情绪,可对方只是从方才靠着的山石上起身,折扇在手心点了几下,不紧不慢说道「有些事情,即便亲眼所见,也未必可信。」 「那我应当相信舅父您吗?」 任琳琅看着眉心深蹙的风鸿名,轻轻点头「是,你应当相信我。」 随即他便转过身朝院外走去,姜衡见状也立刻跟上。 「圣上最近旧疾复发,只罚你在东宫禁足,不必进宫谢罪了。下月便是春猎,但愿你能好好反思。」 眼看任琳琅即将跨出院门,风鸿名出声叫住对方「舅父,那封信……已经被我毁去了。」 「毁去便毁去吧,」任琳琅脚步未停,「我说了,那些本就不足为信。」 离开东宫之后,任琳琅便回到自己府中,对外称是偶感风寒,一连多日不曾露面。 这日正赶上修沐,到了掌灯时分,几顶不起眼的青布肩舆从丞相府的偏门抬了进去。布帘掀开,几位下来官员具是便服。前来迎接的侍儿乖巧麻利,只给众人道了万福便不多说一字,引着他们往内院去了。 几人见到任琳琅时他正作居家打扮,也未束发,手中拿着本《道原》正翻到一半,正经是病中的样子。赵铮最先藏不住惊讶「原来老师竟是真病了?学生不曾知道,如今才来探望,该死该死。」 任琳琅笑着摆摆手「现下时令不好,谁没个小病小痛,趁机躲懒罢了。」 旋即放下手中书册,招呼几人坐下。 其实这几人前来,不过是同任琳琅上报幽台一事的进展,兼有互相通气,以免哪日有心人翻起旧账,被打个措手不及。 「想不到太子殿下年纪轻轻也有如此手段,」赵铮叹道,「那封信虽然也是故意为之,可换了旁人未必轻易寻得,学生当时还有些担心呢。」 旁边一位中书侍郎似有微词「再有手段不也乖乖进了丞相大人的套儿?说到底还不是个黄口小儿,陛下的旨意我也瞧见了,父子这样疏远下去,我看……」 「陈大人可要慎言啊。」左中郎将郑昭打断他,随后又转向任琳琅「若是太子式微,皇甫邕那边自是失了一项把柄,可储君废立兹事体大,丞相可是想好了人选?」 任琳琅正把玩着手中一个瓷盏,闻言笑道「二殿下同六殿下都很不错,陛下膝下人丁兴旺,还愁找不出个好的?」 众人听他如此说便都会意,也不再议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就告辞了。 不想刚出丞相府赵铮便被一名尚书丞拽住,那人左右张望一阵,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丞相大人乃是太子殿下的舅舅,怎么会偏帮旁人来对付太子?」 这话不只怎么就被陈锋听了去,语带机锋插嘴道「舅舅?那姜皇后是襄州正正经经的嫡公主,表亲里也不见有姓任的,谁晓得这不清不楚的姐弟是怎么牵扯出来的?」 赵铮也不理他,只回那人「当年陛下惜才,可丞相自陈不愿封王,便让皇后娘娘认他做了兄弟。」 随后又对陈锋道「看来方才郑大人的话陈大人并没有听进去。」 闹了这样一出,众人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都各自默默离去。 那几名官员离开不久,任琳琅书房中靠墙的书架后传来几声机括开合声,随即半面墙缓缓转开,露出个不小的密室来。任琳琅内院的居所面积颇大,房间内却多感狭小。外人只当是他各色书架玩器堆叠,装点太过富丽之故,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原因。 更加令人料想不到的是,从密室中出来的人竟是当今羲朝大将军,皇甫邕。 若是让朝中大部分官员瞧见皇甫邕出现在任琳琅的书房里,只怕都要惊得合不拢嘴。 「方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任琳琅挑了挑灯芯,重新翻开方才未看完的书册,「我可是半个字的假话都没有说。」 皇甫邕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很多事情,你本来不需要做的。」 「我这也是为了他好……春猎的事情陛下也同你说了吧,可能保证万无一失?」 皇甫邕冷笑「刀剑无眼,何必多此一问。」 任琳琅叹息道「我只是求个心安罢了,你若是今天认真要为了宝贝女婿和我置气,那还是请回吧。」 听他说这话,皇甫邕反而在桌边坐下,伸手拿过一个茶盏来。任琳琅薄唇边漾开笑意,摇了摇头后端起茶壶给他添上茶「陛下也非是平庸之人,做下决断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现如今冀州仍是摇摇欲坠,若是还要分心储君一事,哪怕将我累死,两边都是一事无成。况且鸿儿的确尚有不足,多加历练总没有坏处。」 商谈之下不觉夜色已深,皇甫邕起身准备离去,任琳琅叫了姜衡过来送他。 「他是你那里出来的人,自然懂得小心,即便被人撞上也好遮掩过去。」 直到皇甫邕离开,这间书房才算真正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