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九年,中都城外,大雪。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快。刀子一样的烈风刮了几日,只赶上一日晴好,过午有薄云堆叠起来,晚间便落了雪。 城外这间酒馆统共只有七八张桌子,蓬草帘子隔出的一方雅间,生意不好不坏。这天气来吃酒的人很少,多是过路行脚的贩夫走卒,所以柜台后边闲闲拨着算盘的小二哥整个晚上都在盘算如何将堂上那位贵客请进雅间里去。 那人刚进门的时候并没人瞧出他特别,最多是衣料看着轻软些,这样的大雪也没脏了靴帽,普普通通的士族子弟罢了。直到随行的人摆出烧漆螺钿的食盒,细声慢语请店家沽半斤新酒来,小二才明白过来人家的气派,赶忙殷勤招呼着往里请。可谁知那主人家竟笑着婉拒了,说是老友相约从来都是这张桌子,要不辜负店家年年自酿的新酒,得配上这来往喧哗才好暖人肺腑。 这话说得既矜持又周到,小二哥听了个似懂非懂,只好窝回炉火边继续算账。 夜色渐浓,进来酒馆歇脚的人渐渐少了,眼看还有一两个时辰便要关城门宵禁,小二哥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客官,您等的人还来吗?」 风雪声中隐约传来铃铛的脆响,随即便是骏马长嘶,客人取过烫好的酒,声音中都是真诚的笑意「我的朋友已经到了。」 没等他话音消散,今日新换上的棉布帘子便被人挑了起来。 「任兄久等!想不到这雪还没积起来,路上已经这样难走了。」 而等他脱掉大毛外袍,在桌边坐下来的时候,任琳琅已经斟好了两杯酒,笑着回道「酒还未冷,林兄来得不算晚。」 说话间林赐已经喝干了自己面前那一杯酒,看着任琳琅慢悠悠自热水中提出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从前我就不爱你这喝酒的调调,不干不脆。」林赐随手拈起筷子捡了小菜塞进嘴里,隔着飘散出来水汽看向坐在对面的老友,「最近中都可有什么新鲜话题?」 「林兄也知自己要向我打听中都的事情,在此间喝酒自然也就该随我的规矩。」 林赐正想招呼小二寻个大些的酒器来,没想到任琳琅立刻堵上这么一句,只好讪讪地收了手,转了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他年轻的时候最不喜欢叔伯兄弟们的精明样子,故而从不蓄须,生怕自己沾染上商贾气。后来年岁渐长,又学江湖豪客留起覆面虬髯,刚一进家门便被自家夫人摁在铜盆前刮了个干净,耳边全是絮叨叨嫌他邋遢的话。一来二去,林老爷总算接受了自己不再是林少爷的事实,变成了怎么瞧都是个富商的富商。 这半晌他坐在那里发呆,任琳琅竟然也没打断他,只等他若有所思又喝了杯酒,才开口道「鸿儿要成亲了。」 刚被林赐喝进嘴里的酒就这样喷了满地。 「你说谁?」 「风鸿名,我那苦命的外甥,冀州中都太极宫中当今的太子殿下。」任琳琅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这样说够不够明白?」 林赐苦笑着去看地上的酒渍「可惜了这样好的酒……你就不怕我喷你脸上?」 任琳琅笑道「你不敢。」 林赐是谁,襄州古来重商,能在襄州的生意场上保住林家当年摇摇欲坠的产业并且做到更胜从前,他当然不是个普通人。 可任琳琅说他不敢做的事,他就真的不敢去做。 从以前开始,他就非常相信任琳琅说的话。 见面只饮半斤酒,是他们很早以前就定下的规矩,刚刚一杯已经洒地祭天,林赐只好更加珍惜仍旧温在酒壶里的那些。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我肯定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可从你丞相大人嘴里说出来,我想不信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行。」 相信归相信,林赐依然有许多不解「可太子殿下不过十岁,谈婚论嫁岂不是笑话?莫非要他娶个女娃娃回来过家家不成。」 任琳琅答道「民间尚且有娃娃亲一说,何况天家,从前也不乏给童蒙皇子定亲的先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你说是成亲,而非定亲。」 「只多一层虚礼,便能捆住一方安定,何乐而不为。」任琳琅突然话头一转,「你可还记得皇甫邕?」 「自然记得……竟是皇甫家的姑娘?!」 任琳琅点头「你此行要在中都逗留几日?」 「最多三日,家里……」林赐忽然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这次买卖来得太急,回去家中又要再添人口啦!」 任琳琅有些惊讶「前几日你来信竟也没提此事……」 言毕遣人去唤店小二,又沽了半斤酒来,拿个锡酒壶装了叫林赐随行的人收好。任琳琅把壶中残酒与林赐分出两杯,随即举杯道「最近中都又不太平,只怕也无暇去你家中道贺,这杯酒在此敬你,聊表心意。」 两人饮尽杯中酒,便要起身离开。因为任琳琅仍要等轿辇过来,林赐便同他并肩站在店外草棚之下。积雪已有寸许厚,中都的巍峨城墙就在不远处屹立,林赐这时才发现门楼上悬挂着的红绸彩带,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约在此地会面本是两人私交之举,身边仆从不过一两人,此刻又筹备着回城事宜,便只剩他两人站在那里。林赐故意压低了声音,所说话语仅被任琳琅听在耳内。 「薄州那边……」 任琳琅眼中依旧在看雪,神情也平淡「薄州那边如何,与我何干?」 「是么……」林赐干笑一声,「我来中都的路上去了滨守城,子渝他……」 眼见任琳琅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林赐便不再说下去,又问了几句中都这几日是否太平,讲了自己何时离开之类的话。等到仆从牵马来到近前,只说了句「有缘再会」便上马离开了。 事实上两人都是进城去,却刻意一前一后避开彼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如今的羲朝早不复当年盛景,八方诸侯不是易主,也已式微。只留下冀州一片腹地,让仍旧残存的风氏族人能够还算体面地苦守在中都的太极宫中。当中除了重兵在握的大将军皇甫邕一力镇守,剩下的便是任琳琅从中斡旋之功。 而他作为幼年丧母的太子身后唯一的外戚,自然也成为其他朝臣眼中最为顽固的障碍。 自轿辇中迈出,任琳琅回望早已沉寂在冷淡夜色中的古老城池,竟也有了片刻恍惚:接受皇甫邕的建议,对于尚且年幼的太子来说,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