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结束,郑婷因为拍鼓拍的太过用力,手都有麻了,可脸上的笑意渐深。 红笺上来问道,“娘子,那边的琵琶曲弹的很好吗?” 郑婷赞道,“何止是好啊!”而且似乎是有意指点她,在她跟上琵琶声一起击鼓后,还刻意照顾了她的节奏。 郑婷抱着羯鼓直接就从半米高的廊上跳下,几步去到院中,一手指向西墙,问扫除的婢子,“那里是谁的府邸?里面住的又是何人?” 婢女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了看西边的墙垣道,“那是郑州刺史李使君的府上。之前还是空的,好像前些日子才住人进去。婢子也不知道里面住了谁,只知道院后北墙那头住的是使君家的二郎。” 哎呀!谁要知道什么北墙啊,她只想知道西墙那边的! 不过那边应该是刺史府的东院吧,东院一般都是住主人家自己的人的,像妾氏子女之类的,想到白乐天的《琵琶行》,郑婷心道:不会是李使君的姬妾伶人,是个琵琶女吧? 不过一想,能把魏武碣石篇幽兰弹奏的这么好的,又怎么会是个女子? 也不是她歧视女人,只是在这个时代里,连五娘和她这种假小子,都也只能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呢,弹琵琶的至少也该是个少年乐师! 等等,少年乐师也不对,乐户男子又怎么能住去主人家的东院,现在又不是南北朝,这里也不是江南,可不兴男风啊。 而且婢女说这屋以前都是空着的,人还是这段时间刚住进来的,主人家的人,刚回到府上的,这倒是跟她有点像,是回来和家人过年节的吧! 冬至日和旦日有朝集,父亲又是朝集吏,如果是亲自去东京朝集的话,一定来不及回乡过年节了。可不是谁都像她这样,老家离洛阳城这么近的。 如果是像五娘家这样家在关中,家人又是在东京附近就职的话,那过年节的时候直接家属到官邸过年,倒也说得通。 突然想到先前郑权似乎和她说起过,说他是和郑州刺史的长子一起回来的…… 郑婷脸上露出个得意的笑,当空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了!” 红笺问道,“娘子,你知道什么了?” 郑婷笑道,“我知道那里住的是谁了。红笺,我聪不聪明啊。” 红笺道,“娘子自然是聪明的,那那里住的是谁啊?” 郑婷道,“当然是李使君家的大郎君了,而且一定是个年满十五,不得从父之官的。”不然应该和这李二郎一样,一直跟父亲住在郑州刺史府里了。 暗自佩服自己的推理能力,却听西墙那边又传来了琵琶曲,郑婷来不及回廊边坐,见边上有一株低开分叉的李子树,便直接跳坐在横枝上,抱着羯鼓对着墙继续拍了起来。 因为离得近了,鼓声更大了,那边似乎也猜到她换了地方,琵琶声稍微凝滞了一下,但马上又调整好了与她相和。 可能是凑近了的关系,郑婷倒是觉得鼓声琵琶声更好的融到了一处,其实有些遗憾,要是没这夯土墙就好了,她不定抱着鼓就去人家家里做客了呢。 两人从魏武的《短歌行》一路奏到了魏文帝的《燕歌行》,等到《艳歌何尝行》时,郑婷的鼓声乱了一下。 呃,“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 她,有些饿了…… 早上出来的匆忙,荥阳那边又是熬得腊八粥,在她出门时,粥只熬到一半呢。因为不想废半个时辰在那边等着,直接咬了几口胡饼就出来了,现在却是提前饿了。 看看时间也马上午时,只是不知道安德王府上饭点是什么时候,但又不好叫人去催,也只能干等着。 好不容易《艳歌何尝行》一曲结束,又跟奏了曹植的《白马篇》,本以为按照惯性,接下去应该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的,不想那边却直接跳过了这首,换了汉乐府的《十五从军征》。 他这是不喜欢《野田黄雀行》啊,是不喜欢调子呢还是不喜欢这调子的人? 照理这调子和魏文帝《艳歌何尝行》一样,都是属于相和歌里的瑟调曲,要是不喜欢瑟调的曲子,先前就不会弹曹丕的《艳歌何尝行》了。当然也没可能是不喜欢曹子建这人,先前还弹了人家的《白马篇》呢。 那是……不会是不喜欢这歌的词吧? 想想这《野田黄雀行》是做于魏武崩殂魏文帝即位之后,那时候曹植的知己友人陆续遭到新帝的杀害,便以寒秋鹞鹰比上位者的压迫,以燕雀比蒙难的友人,将自己化为拔剑破网救黄雀的少年。 只是诗中的少年成功地救出了黄雀,曹植的亲友却没能得到善终,自己也落了个处境艰难。 郑婷想,这李大郎可能是不太喜欢兄弟阋墙的曲子吧,想想也是,他和李家二郎隔墙而住,兄弟关系应该是挺好的,不喜欢曹家兄弟煮豆燃豆萁的膈应关系也是正常的。 便继续随着他拍打起了《十五从军征》,只是这一曲结束,郑婷可真有些饿的慌,扛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健身的缘故,她身上没多余脂肪,经不得饿,此时腹腑里还“咕咕”发出了声响。 到底几时开饭?她好饿啊! 那头却是不知道她这边的窘况,又开始了《西门行》。 啊,别来这个!她受不了“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这种词,她饿啊。 抱着羯鼓不再相和,那边弹了一半见她没有跟上,倒也停了下来。 郑婷抱着羯鼓从树上下来,左右走了几步,心里想了个注意,嘴上也勾起笑来。 她将之前那首《十五从军征》里的几段曲子截了开来,凑成单句的调子,然后又重新组合排列了一下,背靠着墙一边笑一边击起她的小鼓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道逢乡里人。” 十五岁去当兵,八十岁才回来。捣去谷壳蒸米饭,采下葵叶煮汤羹。羹和饭都做好了,却不知要拿给谁。不如出门向东看,送给边上的邻居吧。 她所在的西院正好在郑州刺史府东院的东面,算起来,她们也算是边邻了。眼下之意是把年节时才回来的李大郎比作了那个十五从军八十回的老兵,而自己则成了他东边坐享其食的邻人。 好好的一首对古代兵役制度的怨歌,到了她这里却成了做饭施与比邻的赞歌,因为出发的角度是从“邻居”这里,倒有些讨食的意思了,还真是说不出的荒唐。 对面的琵琶声倒是没有跟着她胡来,一时也停了下来,郑婷可不饶他,又将小鼓拍响,重复了一遍“羹饭一时熟,道逢乡里人”,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心想:对面的李大郎估计会对自己的这种无赖行径挺无语的吧。 只是她这边鼓声一停,那边却想起了《饮马长城窟行》的乐曲,只是也有样学样,截断了曲子跳着来的。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展转不相见。客从远方来,呼儿烹鲤鱼。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嘿嘿嘿嘿。”郑婷扶墙而笑。 他这是把装尺素的鱼盒当锦鲤了,还呼儿烹锦鲤来待远客呢。她倒是也想“努力加餐饭”,只是饭还没到她也很无奈啊。 不过将这一墙之隔比作远道,就过分了,哪里就展转不能见了,不过就是出东门入西门的事情,实在不行,爬个墙就能看到。 想到这里,郑婷心思一动,将手中的羯鼓给了红笺,将丝绵裙提了起来绑在腿间,便想去攀树,却被红笺拦了下来。 “娘子,你这是做什么!”红笺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郑婷道:“不做什么,我就是想……”爬到树上,看看对面的人而已。 只是看到边上扫除的妹子正睁着大眼往自己这边看,想到此次出行前,她阿姥还让她到人家府上后注意言行来着,结果她来了没半天就去爬树攀墙是有些不好。 临时改了话,拍拍裤腿道,“我就是有些热了。” 热个头,外头风大,冷死她了。 只得又回到屋里,一边走还一边有些可惜地往西墙看。 郑婷决定,等扫除的婢子走了,她就去爬墙吧,反正注意言行也是在别人面前注意的,至于人眼皮子底下,她做什么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李大郎是回来过年节的,人总是在那里,跑不掉的。 ………… 回了屋里不多久,厨房就送来了食盒,郑婷举着筷子都有些迫不及待。 红笺却是笑她,“娘子,叫你早上再多吃几口胡饼的,你就是不肯吃。” 郑婷道,“那胡饼隔夜的,又冷又硬,不好吃啊,红笺快开食盒,我饿。” 红笺只得笑着开了食盒,将里头的面碗取了出来,还疑道,“这边腊八怎么跟关中一样,是吃水引饼的?” 她一开食盒,郑婷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忙捂住鼻子道,“有胡荽!” 红笺将碗放在食案上,那是碗加了各种豆子的臊子面,只是浇头里的确有不少的香菜。 红笺知道自家娘子这大半年来都不碰胡荽,便道,“要不婢子将胡荽挑去吧。” 郑婷摇头道,“你先把面放回去,这味我闻了不舒服。” 红笺只得照做,并将食盒盖子也盖上,郑婷这才稍微好些。 倒不是说她挑食,她其他东西都吃,葱姜蒜也不忌口,但是真的受不了香菜的味道,觉得香菜一股子肥皂味,光是闻了就犯恶心,加了香菜的东西她也是一口都不吃的。 红笺见她反应这么严重,便道,“那要不婢子让厨房重新做一碗水引饼来。只是这胡荽是做进臛里的,重新做臛可能要些时候。” “我等吧。”郑婷道,然后对红笺说,“你和阿吉先自己去吃些吧,别饿着。” 红笺道,“婢子不饿,等娘子吃了后再吃也是一样的。” 哪里就一样了,她这边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毕竟不是自己府上,厨房哪里能第一个顾及到她的,万一那边半个时辰后才送来,难不成红笺还要陪她饿半个时辰啊。 “别等我了。”郑婷道,还想说些什么,门口处却又有人提了食盒进来。 “郑娘子,”仆从说道,“隔壁李使君府上刚差人给您送了一个食盒来,您要不要看看?” 唉?西墙边那位?他还真叫人送吃的来了啊。 便对红笺说,“红笺,你先替我去看看有没有胡荽。没有再拿过来。” 红笺去看了,将食盒带进来道,“娘子,没有胡荽的,里头居然还有鲤鱼脍呢!” 说着将食盒打开,取出了里面的腊八面,冬葵汤,鲤鱼脍。 门外的仆从却道,“冬季鱼难钓的很,就是王府里一月也只有二十尾的供应。” 这么难得的吗?安德王这样级别的都不是每天能吃的啊。 虽然她对鲤鱼刺身是一点也不感冒,但还是道,“您先等等,李家的人还在吧。” 那仆从道,“还在的,这边食盒还得给人家送回去呢。” 郑婷想了想,自己这次来,钱是带了,但人家送了一食盒吃的过来,她给人家送一食盒的五铢钱回去似乎也不好。 胶牙饧和茶叶都是给五娘的,不能送人,红豆的话,礼又太轻了。想来想去,她自案旁起来,将之前放于廊下的铃铛银镯拿了起来。 这铃铛银镯是嫂嫂送她的,她十分喜欢,但这次来的匆忙,也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还算有些价值。 倒也不舍得两个都送人,只将一个戴回了手上,另一个放进了食盒里道,“那麻烦你将这食盒送回去,就说我有回礼。” 仆从忙将食盒接过,应声下去了。 生鲤鱼郑婷是不吃的,怕有寄生虫,但是倒了又可惜,毕竟听那仆役说起来,这鱼可难得。 想想也是,这里毕竟不是江南,虽然也临着黄河,但鱼虾这些又哪里能和处处有水的南方相比。 让红笺将鲤鱼脍送去厨房,用沸水汆熟了之后再送上来。 红笺之前在括苍时经常见郑婷以红烧或清蒸的方式做鱼,也知道她喜欢熟食,便也不劝,将鱼送了下去。 郑婷却叫下她道,“到时候分三份吧,你和阿吉也吃点。” 红笺也不客气,只道,“谢娘子!” 待红笺下去了,郑婷则吃起了对面送来的腊八面。 杨家是弘农人,在渭河边上,那边吃面食多于米食,所以腊八不喝粥,多是吃腊八面,看来这李使君家也是在关中呢,不然应该像荥阳那边一样,喝粥才是。 郑婷饿的狠了,只觉得这面特别香,又因为没有胡荽,所以对着李大郎的好感也一路飙升起来。 冬葵汤她也喝了几口,倒是觉得味道一般般,没有她的清炒冬葵好吃,不过想到方才的“羹饭一时熟,道逢乡里人”,却是边吃边笑道,“嗯,羹面我吃上了,味道还不错。” ………… 郑州刺史府的东前院里,李建成正在屋中用午食,杨文干却提了食盒又回来了。 李建成停下箸道,“怎么,那边没收?” 杨文干道,“收了,说是有回礼,又叫人送来了。” “哦?”李建成亲自将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铃铛银镯来,拿在手里看了看,笑道,“原来是个女娃。” 杨文干道,“这银镯子看着简陋,也不值几个钱。公子何为将国公赐的冬鲤送去那边?安德王府的客人,自然由他王府的人接待着。” 李建成倒是笑笑不说话。 想到方才对面居然改了调子催他送羹饭,想这女娃倒是个心思巧慧的,他一时只想到《饮马长城窟行》里装尺素的双鲤鱼,便借来做了答,都说了“客从远方来,呼儿烹鲤鱼”的话,又怎么能失信于人呢。 杨文干却问道,“公子,这银镯怎么处理?” 李建成倒也没想过要把这银镯随身带,只是就这么随便处理了,似乎也折了人家的情,便将银镯递于杨文干,“将它同我的琵琶放于一处吧。” 杨文干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