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婷,这事我应不了你。”毗沙门道。 “为什么?”郑婷下意识就问,“如果,如果是因为出游时间太长,怕家人担心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出阳关的!到瓜州的鸣沙县后就回来,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去也是可以的。” 说道鸣沙县,怕毗沙门不知它的好,忙又继续说道,“皮大哥,你知道鸣沙县吗?它可是沙漠戈壁中难得一见的绿洲。在它东边有处千佛洞,从前秦起就有僧侣在里面雕佛像筑佛龛,还绘各色的壁画;而在它北面的戈壁滩上有奇形怪样的土丘,有像虎豹的,有像凤鸟的,还有像轴轳的,都是自然形成的,被当地人称为魔鬼城;而城南的外廓处则是一望无垠连绵不绝的沙山,高的有近百丈,沙子是白色的,风吹过沙山时能发出空竹的声响。山丘下还有一弯月牙形的泉水,常年碧水青青,流水潺潺,千百年来沙石难侵。” “皮大哥,如果你觉得西域行程太久,那我们只在鸣沙县玩上几月就回来好不好?我一直好想在鸣沙山上滑沙,拖着木板走到沙丘顶上,再一口气滑下来,据说很好玩的。”郑婷恳求道。 她想,虽然只是到瓜州,但若拖得几日,等回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武德元年的秋天了,那时候李渊早就称帝了,西边的薛举也病死了,关中以西这块都平定了。按照先前的卜词,她再劝上几句,皮大哥应该也知道大势已去,不会另树反旗了。 毗沙门却拉开了郑婷的手,“阿婷,若你真心想去瓜州,等到时候国家太平人民安乐了,我自会陪着你去。到时连着同昌、濮部、崖州,我也都能陪着你一一走遍,但是十年后不行。你能不能再多等我十年。” 郑婷望着他的眼睛,把手伸了回去,原本火热的内心,如今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皮大哥,你想做什么?”郑婷问道。 “先生曾对我说,若有兵事,天下十年后必乱,先前悬针问卜,也是类似的结果。”毗沙门道,“国家危亡之际,我不能同你出行。” 郑婷道,“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的。” 毗沙门道,“去年今上建东都,开运河,征调民夫民妇愈三百余万。我前年过晋州时人民尚有粗粟可食,可去年过怀州的河内县时,因今上大兴土木,乡野穷僻,伶仃稀少,老弱妇孺竟以草根树皮果腹,壮年男丁更是过十乡难见其一。” “阿婷,”毗沙门道,“你能因怜惜老马而徒步,爱护幼童而让食,若见了此情此景,更会心生怜悯。今上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有心救民于难,也希望你能理解。” “皮大哥,我想你可能对我有所误解。”郑婷道。 然后看着他,又一字一句说道,“我下马步行不是因为我怜惜天下所有老马,而是因为阿丑当时正好被我坐在身下;我把鸡子让出,也不是因为我爱护全部的幼童,只是因为罗家小童正好扶在门前探头的模样叫我看见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这人其实很自私。如果事情凑到我眼前了,而我又只需动动手指便能帮的,那我一定帮。可如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或者这份帮助已经大大侵害到我自身的利益,那我就会选择袖手旁观。” 毗沙门道,“若战事真起了,百姓饥馑,阿婷果真会什么都不做吗?” “皮大哥,我阿耶虽是括州刺史,每年光是俸禄就有千石,又因官拜开府仪同三司,另有授田四十几顷,奴婢近三百人。但全府积存拿出来,也只够括州百姓吃上一个月。若到时候战事真的起了,你要我如何援助?一个或一群难民还好说,可一个城甚至一个州的难民呢?我就算倾全府之力,也只够救他们一个月,那一个月以后又怎么办?” “人不患得,但患失。到时候粥米一停,那些本来就只够糊口的难民又要怎么活下去?那时候他们会不会在心里怨恨我为何不继续施米?会不会以为府里是有粮不赈,从而闹事呢?而且赈灾救民本来就是朝廷要做的事情,我越矩代为,上头要是知道又会怎么想?皇帝可不会觉得我是在怜惜百姓,而是会觉得这是在收买人心。我只是一个女娃,他不会觉得是我在主事,但是他又会怎么对付我的阿耶呢?” “如果真如你所言,有那么一天战事烧到了括苍,我可能会让人施粥放粮,但每天最多只施三石,多的我也做不了!” 一天三石,一年也有千石,是阿耶一年的俸禄了。隋末战乱不知道要连着几年,家里还有上百人要吃饭的,这已经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说着,又问道,“皮大哥你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又会怎么做?倾府库,赈灾民吗?” “府库所存,又能救多少百姓?”毗沙门道,“如果真到那天,我会起兵入关,开仓济民。” “皮大哥你那样是造反!”郑婷道。 毗沙门道,“君不恤民事,必民叛国亡。” “但那些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民要反就让他反好了,朝廷到时候会派人去镇压的。”郑婷道。 毗沙门道,“我自幼早蒙弘训,禀教义方。尝读《孟子》,更知道民贵君轻的道理。今上暴虐,百姓疲敝,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孟子还说过‘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呢,太师宰相都没站出来说话,又何须要你操心这国家大事!”郑婷气道,“何况悬针大仙都说了,这以后的天下是李氏的天下,就算没有你,也有得是李渊李密之流,皮大哥,你又去添什么乱啊?” 她心里一急,却是将后来晋阳起兵的李渊,瓦岗寨的李密都说了出来,只是此时双目圆睁,倒是没有发现自己漏了嘴。 毗沙门却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知道自己可能鲁莽了,郑婷才又忙道,“皮大哥,我从向悬针大仙问卜起,就从来没有不灵验的,也请你也相信它,有些事万万是做不得的。” 毗沙门却垂了眼,“若我非要去做呢?” 郑婷道,“那我一定劝到你收手为止!” 毗沙门道,“我心意已决,阿婷你劝不回的。” 郑婷一愣,见他冥顽至此,也是有些郁结,口不择言道,“若我和起事,两者只能取其一呢?皮大哥你是选我,还是选天下?” 毗沙门:“两者我都要。” 郑婷被他气道了,“你若要选天下,那我就不奉陪了!两者都要,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毗沙门利眼看她,凤眼中笑意尽敛,目光迫人。 郑婷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却仰头回望过去,“那我就问你一件事,还请你答我。” “问吧。” 指甲掐在掌心的嫩肉里,郑婷道,“皮大哥,如果以后我嫁了你,又与你有了子女。而到时候战乱纷纷,群雄逐鹿,你会不会抛下妻子儿女不顾,去兴兵起事?” 毗沙门一顿,方要回答,郑婷却又紧接道,“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把话说话。若是你按兵不动,逐流随事,可得家人太平;若你要与人争龙舆,不仅自己会身死,还会连累妻女为囚,子嗣蒙难,甚至连带着皮家一门被皇帝除籍,被史官避笔,连在历史上留个只言片语都做不到。你,你也要这么做吗?” 毗沙门看着郑婷眼里含泪却咬着唇倔强地盯着自己,眼中似也闪过挣扎,只是最后却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好一句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好,还真是好! 郑婷穿越以前,也会跟人在网上说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但那是因为那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国家,那里有着她的亲人与朋友。 如果国家蒙难,她自也是愿意报效国家,以身殉难。 可现在不一样! 她死过一次,然后又奇迹地活了,她珍惜这难得的生命,而且现在是隋朝,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她先前接受的二十几年教育里,所谓的“封建社会”,她本身就对这个国家没有多少的感情。虽有一个尚未见面的阿耶,两三个朋友,却远没有到让她可以“死生以之”的地步。 她想她是喜欢毗沙门的,非常非常喜欢,甚至到了可以为他延后甚至放弃周游全国的地步,但前提是他也愿意同她一样,放弃人生理想,偏居一隅。 如果要她随着他造反,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兵败身死,史籍除名,那她做不到,她宁愿一开始就断了这份感情。 两个三观不同的人,非要捆绑着进行伤害,何必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郑婷道,伸手自头上取玉簪,因为红笺将螺髻梳得紧密的缘故,当她将白玉簪拔下时,发髻都被牵扯得堕在了一旁,鬓发紊乱。 头皮被扯得生疼,郑婷忍着泪将玉簪递过去道,“皮大哥,我这人自私又贪心,没你那么高的志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与喜欢的人一起云游四海。” 说着握簪的手紧了紧,却道,“我知道你的抱负,也知你心系天下苍生,但我和天下都只有一个。你若选我,我自然高兴,这玉簪一辈子都戴在头上,你回江都之后,我会每日在府里等着你差人送大雁来;可你若选这个天下,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玉簪我要不起,请你收回去,贽雁之事,也不用再提了。” 毗沙门冷眼看着她道,“你非要闹到这样吗?” “不然呢?”郑婷凄然笑道,“欢天喜地地嫁了你,然后看着你以身殉道吗?我不想将来夫死子亡,霜居守寡。” “我未必不能成事,你就如此信不过我吗?”毗沙门道,“而且我也不是不愿陪你去游历,只不过是多等上十年,等二十年后天下太平!” 二十年? 你有二十年吗?你反的了隋杨,你还反的了李唐?姓皮的在历史上连个水漂都没留下,是谁给你的自信,在这大放厥词! 郑婷看着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沿着脸颊一直流进嘴里,一片苦涩味道。 “人生太短,二十年我等不起。”郑婷道,“簪子你就拿回去吧。” 毗沙门道,“既然是我送出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郑婷点头道,“也好,那就当是换我钿钗的钱了。” 说着却是再忍不住,侧过头去,“还请你以后离我远些。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想到时候听到你兵败身死的消息。” “好,”毗沙门道,“到时候,自不会有人来通报你的。”说完,一声“驾”,拔尘而去。 郑婷颤抖着收回簪子,看着他远去的方向,举簪要砸,却迟迟下不得手,僵滞了片刻,却是俯身抱着不羁的脖颈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