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郑婷就起了。 她昨晚做了个噩梦,梦里发生了什么是记不住了,只记得是个噩梦。早上醒来的时候人就有些累,连带着觉得牙龈处也不太舒服。 因为毗沙门今早要来,郑婷猜他是带自己去骑马的,就特意让红笺取来了交领上衣,翻领小袖衣和小口裤穿上,鞋子也特意换了乌皮靴。 等红笺给她梳总角,郑婷却突然心血来潮,一把抓住了红笺的手,笑道,“好红笺,你除了总角还会梳别的发型吗?” “婢子会的,”红笺道,有些疑惑,“只是娘子你不结总角,又要梳什么发髻?” 郑婷道,“我想梳单螺髻。” 说着从梳妆台的小屉中宝贝地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两缕青丝和一根白玉簪。 郑婷将白玉簪取出,道,“你用它给我挽发吧。” 红笺大惊,“娘子,你这是……” “对,”郑婷笑道,“我要及笄。”说着又道,“反正阿耶和杨姨娘都不在,你偷偷地给我梳一次,也没人知道的。” 虽然《礼记》中说,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但按当前女子早嫁的习俗,一般是女子许嫁了,便可以提早行及笄之礼,并且称字了。东汉时的郑玄对礼记中的这句话,就曾注解“谓应年许嫁者。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 郑婷知道这些,当然是前一日做了功课,翻看了专门的书。 红笺却反对道,“娘子,娉则为妻,奔则为妾。使君不在,你不能乱来啊。” 郑婷噗嗤一笑,“你以为我是跟人私奔吗?傻丫头!”刮了刮红笺的鼻子道,“我不会跟人无媒苟合的。” 红笺道:“那娘子你又为什么要梳单螺髻啊,还要簪这玉笄?” 郑婷眨眼道,“因为漂亮啊!” 红笺:…… 当然不是因为漂亮! 先前皮大哥与她在城南跑马,曾提出年节时要同家人说,差人向她阿耶求娶她,她当时拒绝了。 等知道皮大哥马上要回江都去了,她就又有些后悔了。但总不能让她拉下脸来直接去跟皮大哥说,说她愿意嫁了,你差人送大雁来吧。 那多丢脸…… 挽发及笄,其实就是暗示许嫁。 皮大哥那么聪明,看到她送的青团和一个“衿”字,就知道她在挑兮达兮,如三月兮,知道她是在问他“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并回之以萧葛。 那看到她以他的白玉簪为笄,也一定明白她的心意。 想到这里,郑婷忙一把抱住红笺道,“我的好红笺,我发誓不跟人私奔,一定等人三书六礼后再嫁人,你就帮我梳个单螺髻吧!”说着又摇着她的手撒娇。 红笺没办法,只得给她将头发挽了,并插上发髻。 窄袖戎装配白玉簪单螺髻,简直不要太帅! 郑婷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觉得自己臭美得尾巴都能捅天一窟窿了。 一直拉着红笺问,“红笺我好不好看啊?”“这样是不是很帅气啊?”“红笺你看我这么好看又这么帅,要是男郎,你是不是就芳心暗许了?” 红笺:“好看。帅气。已经暗许了……”娘子你快别闹了! ………… 因为寒食一共三日,早饭厨房又送来了醴酪。 郑婷本来食量不大,喝个一碗就差不多了,昨日第一次喝到,觉得好喝才又多喝了半碗。只是一想到今天是要跟皮大哥去野外骑马的,那可是体力活动啊,一定得多吃一点,不然中途饿了可不好。 便对玉书道,“玉书,你去厨房看看,是否有饼食糕点,有的话就取些来!” 等玉书从厨房回来,却是取了几个包了枣子的蒸饼,“娘子,子推燕与蛇盘兔昨天都吃完了,厨房只剩下几个枣饼了。” 红笺本来见郑婷难得食欲好,心里还挺开心的,可一想到寒食节的食物都是先前做好的,炊饼蒸饼这些就算有,隔了一天也都干硬了,要是有糕点倒还好些,可如今玉书却拿来了枣饼,便劝道,“娘子,要不我们再多喝一碗醴酪吧,饼食干硬不易克化的。” 郑婷笑道:“没事,你家娘子我胃好!”流质的粥食多容易饿啊,两碗吃下去,现在撑死了不说,不一会儿就又饿了! 直接伸手拿了一个枣饼一口就咬了下去。 真是难吃,又硬又干,硌得牙疼…… 而且面饼干就算了,这枣子也是江南的酸枣,一点不甜还能酸掉牙,干嚼了几口,见红笺又来劝,忙将枣饼掰开泡到了醴酪里,“这样就不干了,还挺香的,能吃。” 说着用勺子搅拌着枣饼,等面饼泡开了,才捧碗大口吃起来,可一口咬下去,就突然皱了眉头,把碗放回了案上,一手捂着嘴不说话。 “娘子怎么了?”红笺忙问道。 郑婷冲她摇摇手让她先别问,然后松开捂嘴的手,将嘴里的两个硬物吐了出来。 一颗枣核,一颗玉齿。 红笺见此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斥玉书道,“你怎么将有枣核的蒸饼拿于娘子吃!” 后见郑婷眼眶湿润,似乎要哭,忙又安慰道,“娘子始龀,是长大了。莫要担心,这门齿会再长出来的。” 郑婷看着这颗门牙,更想哭了。 她知道小孩六七岁时会开始换牙,先是中间的门牙,然后长第一磨牙,接着是侧切牙与尖牙,最后是第二磨牙。 她也知道虽然她现在八岁,但那是虚岁啊,现在开始换牙也是正常的。 但是她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从今天开始换啊! 可能是因为孩子的身体,情绪也特别容易失去控制,郑婷把牙齿和枣核握在手里,闭眼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没让自己崩溃哭出来。 过会儿等皮大哥来了,她要不要学以“貌不修饰,不见父君”而拒见汉武帝的李夫人,也称病拒客算了! ………… 辰时未到,毗沙门果然就提前来了。 昨日已经见过他一次的玉书这次来通报时直接说,“娘子,昨日那少年郎君又来了,正在府门口等着呢。” 说着小心抬头看了看正对着铜鉴照自己漏风的上门齿的郑婷,继续道,“您是见,还是不见呢?” “当然见了!”郑婷想也不想就道。 然后心道:自己果然是做不来李夫人这样的人啊。算了,反正皮大哥也不是当皇帝的,自己也没有需要他庇护的兄长,容颜有失就有失吧,门牙总会再长出来的。 但想是那么想,临出门还是将先前备好的薄纱蒙在了脸上。 她可不想戴那个寡妇黑的随身蚊帐——幂篱呢。 出了屋门口,见红笺也一道跟来了,便回头道,“红笺,我先前答应过你,去哪都带着你,也说过不将你单独留给杨二哥。但我今日是要跟皮大哥去学骑马的,你若一定要跟来,我只能将你先留在城南邸店了。” 红笺犹豫了许久,又看了看郑婷的单螺髻与白玉簪,坚持道,“那娘子就把我留在邸店吧,红笺还是想跟你一起去。” 郑婷道,“好。” ………… 两人到了门口,见毗沙门正牵着青云长身立于府门处,身姿挺拔,形貌佚丽。 郑婷忍不住就喜上眉梢,上前甜甜叫道,“皮大哥!” 毗沙门的视线在扫过她发顶时一滞,随即眉眼舒展,笑道,“三娘今日,倒是韶姿婉娩,淑韵娉婷。” 郑婷眯眼笑道,“我这都蒙着面纱呢,皮大哥你就知道了?” 毗沙门笑而不语,凤眼中尽是宠溺,却见红笺让仆役牵来了马车,他不由看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眼中笑意收起。 郑婷忙道,“红笺担心我,想一同跟去。我们先去袁氏宅吧,再另做他议。” 毗沙门道,“也好。我有一物送你,本来也是要先回邸店的。” 郑婷好奇道,“是什么东西居然要去邸店看,带不过来吗?” 毗沙门笑道,“见了你便知道了。” ………… 与红笺两人坐在车里,一路自城北到了城南,入巷进宅,却见院中树旁居然系着一匹赤足黑马。 郑婷惊道,“是马!”然后看毗沙门,“皮大哥,你说要送我的东西,不会就是它吧?” 毗沙门道,“昨日回邸店时路过东市,青云远远见了她便连路都走不了了。我见此马步伐轻灵优雅、体形纤细优美,是匹良驹,便问了卖马人这马的情况。虽不是大宛名驹,可性子温顺,不易受惊吓。想到你要学马,又缺坐骑,便买了下来。” 郑婷听得眼睛都亮了,踮起脚摸了摸马鬃毛,问道,“皮大哥,她有名字吗?” 毗沙门笑道,“还没取名,你给她取吧。” 这样啊! 郑婷看着黑马又看了看她赤红的四个蹄子,道,“此马蹄下带火,犹如踏炎,不如叫她‘不羁’好了!” “不羁?”毗沙门道,他先前听郑婷如此说,本以为会取名“踏炎乌”,不想却是叫不羁。 郑婷却是极喜欢这马的,抱着马脖子蹭了蹭,“嗯!就叫不羁。” 她大学时曾玩过一款网游,里面有马驹养成系统,其中便有百年难遇的踏炎乌骓,它的马驹养成后有“不羁”“横天”“霸地”三种属性,而“不羁”就是里头最好的属性。 不羁果然是如毗沙门所说,性子温顺,虽然第一次见郑婷,又被她这样抱着,也没有发脾气耍性子,只是喷了喷鼻息。 青云本是被毗沙门牵在身后,此时却向前走到不羁的身后,想要靠近,却被不羁甩了甩尾巴赶开了。 郑婷见了一怔,想到毗沙门先前说的“青云远远见了她便连路都走不了了”,本来以为只是夸张玩笑的说法,此刻却觉得所言不虚。 放开不羁,悄悄靠近毗沙门,扯了他的衣袖,郑婷颇有深意道,“你的青云,好像看上我家不羁了。” 毗沙门则是笑问道,“那三娘不羁的心里,又是什么看法?” 郑婷被他一语双关的话问住了,道,“我又不是不羁,我怎么知道她对青云是什么看法啊。”说完就小跑开。 ………… 将红笺留在了邸店中,郑婷让她去了大表哥的屋里伺候,自己便同毗沙门一起牵马出了小巷。 到了街边的上马石旁,郑婷却站着不动了,也不踩上去,只是歪着头敞开双手朝着毗沙门笑。 毗沙门笑着靠近她,双手撑于她的腋下,将人抱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放到马上。 “三娘,”毗沙门在她耳边道,“见你今日笄发,我心里很高兴。” 郑婷臊红着脸道,“你高兴就高兴好了,快把我抱到不羁背上。这是大街,边上人看着呢!” 毗沙门却道,“三娘今日蒙了面纱,别人看不去的。”说着竟然是将人高举了起来。 真是要死了! 郑婷先前虽一直想着向毗沙门“要抱抱,举高高”,可真被这么抱到了天上,又害怕紧张了起来,忙软声求道,“皮大哥,我畏高的,你放我去马上好不好?” 毗沙门这才笑着将她放到了不羁的背上,然后翻身上了青云。 现在刚过了辰时不多久,路上人还不多,他一手牵着不羁,一手抓着青云的缰绳,打马出了城。 出了城门又行出有一里后,才将马停下。 这还是郑婷第一次在单乘一骑的情况下跑马,虽然心中也会有紧张,但见毗沙门在前面拉着缰绳,心中便觉得一定,加上先前便已经跑过几次马了,倒也不畏惧。 等到了城外,地势空旷,心里就更放松了,连先前的紧张也尽数去了,只觉得酣畅。 毗沙门打马靠近她道,“这里没什么车马,地势也还算平坦,没有什么树,就在这里学吧。”说着将马缰交还到了她手中,“你在前面跑,我在后头跟着。不要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好。”郑婷点了点头,只觉得他的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她勇然无畏起来。 想到先前两人的第一次相逢,好像就是阿丑受惊,她几欲坠马,那时他赶马上来,将她凌空接住,如今不羁性子温顺,她又跑过几次马,更不会有事。 郑婷心中回忆旧事,觉得嗓子眼都发甜,却听毗沙门道,“三娘,这里四下无人,你将面纱取了吧。好让我看看你及笄的样子。” 郑婷闻言脸色一变,忙捂住蒙面的纱巾道,“我不要!才不给你看呢!” 毗沙门却问道,“为何?” 郑婷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半响才道,“我若说出来,你不可笑我。” 毗沙门道,“我不笑。” 郑婷:“你发誓!” 毗沙门刚要说“好”,却听郑婷道,“算了,你还是不要发誓了,万一你撑不住笑了,应誓不好。” 毗沙门好奇道,“究竟是何事,让三娘料定我会笑?” 郑婷却道,“你伸手与我。” 毗沙门依言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郑婷心想,这人还真是贵公子,每次伸手都是手掌向下的施舍样子。 唉,算了。人家本来就是公子。 将他的手掌掰了过来,掌心向上,然后才从怀里取出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取出,然后放到了毗沙门的手心上。 毗沙门见到手心的乳齿一愣,随即果然朗声笑道,“原来三娘是促幼齿而升笄,如今方才龆龀啊。” 郑婷气道,“你果然是笑了!大骗子。”说着一夹马腹,直接向前方跑马而去。 毗沙门笑意不减,将门齿收入怀着,纵马在后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