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是甄贵太妃的生日,忠廉王亲与郭王妃提前十日进宫请旨,要迎请养母出宫庆贺。 单一个忠廉王好应付,郭王妃却是出了名的泼辣货,没的忌讳就随丈夫进了乾清宫,皇帝怔一怔,转头瞪了夏守忠一眼。 夏守忠很是无辜,低着头装聋作哑。 不出所料,开口的果然是郭王妃:“皇上,九月九日是贵母妃寿诞,臣妇于府下菊园设席,恭迎贵母妃并陛下、主子娘娘光降臣宅。区区薄面,万求陛下恩赏。” 做大伯的撞上兄弟媳妇,不跟她计较你是白生气,要跟她计较,你就会失了为兄为君的气度。再对上不讲理的兄弟媳妇,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皇帝只能说:“贵太妃有抚育六弟的恩德,略尽孝心是该当的,朕就不去给弟妹添麻烦了。” “怎么能是麻烦呢。”郭王妃坚持道,“陛下虽是体谅下臣的一番苦心,却要提防外头的小人饶舌,万一借机说您嫌恶兄弟,岂不是臣妇的罪过?” “罢了!”皇帝头疼不已,“朕去便是。” 郭王妃这才满意:“臣妇往坤宁宫去求主子娘娘。” 在石皇后这儿,郭王妃倒换了副面孔:“也不独为母妃祝寿,园子里菊花开得旺像,请主子娘娘游赏一番也是它们的福气。” 石皇后便说:“等晚些时候我往宁寿宫请懿旨。” 郭王妃即道:“臣妇托大,东宫就不过去了,还要往鲁国公主府上下帖。” 颜氏更不会与郭王妃歪缠:“舅妈亲至,甥女岂有拿捏之理,赶到千秋,必携可卿前往。” 郭王妃这才功成身退。 九月初九,忠廉王府开了菊园,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果真是十二分热闹。 不比吴太妃生辰时四代齐出的隆重,甄贵太妃生日,独有颜氏带着可卿赴宴。倒不是她有心算计,概因甄贵太妃位份纵高,体面却是大大不如,张夫人来回贾母时只道身子不爽,又想着两个小孙子恰在淘气之时,索性借侍疾之名推辞不去,王氏有了外孙,哪能为着旧时交情引来宫中不满?且不愿奉着颜氏出门,干脆仿效了张夫人。凤姐见两层婆婆都不去,自然也不能出这个头,尤氏最会看风向,随口找了个托词只打发秦氏出门,别说外人,连颜氏自己都觉得是“看人下菜碟”的意思。 郭王妃绝对不是能克制自己性情的人,往颜氏身后看了一眼说道:“府上是怕我们家请不起一顿饭吗?” 可卿深觉不安,颜氏笑了笑:“不是如此,岂能显一显忠廉王妃养女的性情?” “行,比那些自个儿都不能相信的托辞强好多。”郭王妃叹口气,“知道皇上要来,谁又敢多凑这个热闹?” “趋利避害的本事自然一个胜一个。”颜氏扶着可卿说,“贾家的女人不能跟爷儿们学,咱们得学着安贫乐富。” 可卿答应一声,颜氏又道:“今儿个我们是客,就不给舅妈添乱了。” 郭王妃便让颜氏:“千岁请!” 成王败寇,甄贵太妃风光的时候,过个千秋有比肩皇后的规模,现今都如贾家,能来三个绝不到两双,勋贵门上要么礼到人不到,要么是平素不露面的次媳三媳推来顶缸,反倒是几家王府,因为实在别不过情面去,聚的还算齐全。 太宗皇帝的妃嫔是出了名的多,甄贵太妃无儿无女,能熬到仅次于中宫皇后的位子绝非等闲可比,拉着颜氏说话的神态全似和蔼长辈的表情,全然没有露出半分的芥蒂。 等宾客到的差不多了,颜氏看看时辰,转身示意可卿:“准备接驾。” 话音刚落,果然隐隐罩罩传来鼓乐之响,除甄贵太妃外,命妇都已起身,颜氏居首,康王妃与忠诚王妃分左右对列,躬身站在甬路两边候驾。 除了产期将近的五皇子妃,石皇后单儿媳就带了四个来,颜氏直腰感慨:“儿媳渐众外甥失宠。” 石皇后笑道:“做姐姐的也跟弟妹吃醋。” 皇四子妃童氏赶忙让了半步,颜氏上前接着:“等舅妈拜了寿我再往前面与皇舅请安去。” 每当看到石皇后,甄贵太妃就要感叹造化弄人,说到底,早年姓颜的丫头凭什么能拿嫡庶名头明火执仗地跟先皇打擂台,还不是因为有个能生的贤惠太子妃?哪像郭王妃,大局已定了才开胡——忠廉王府的俩王子加起来都没有五皇子的年纪大。 石皇后落了座,颜氏略陪一陪就往前面来了,忠廉王眉头微动,朝忠温王打了个眼色。 皇帝四周的除了亲王郡王就是皇子皇侄,颜氏倒没得忌讳,低眼扫着园中假山围墙,大大方方请了安便要离开。 “殿下且慢。”忠廉王笑道,“殿下是海量,不留着等臣先敬一盅。” 颜氏婉拒:“太妃与皇后娘娘都在后院,甥女不好离得太久。” “哎——”忠廉王拦道,“后面都是不善饮的妇人,殿下岂能尽兴?好歹小王是主家,先敬过殿下才是蒙您亲来的谢意。” 皇帝笑着说:“老六一片诚心,你且住一住再回无妨。” 忠廉王又奏:“臣弟闲暇之时,亲演‘秦王破阵乐’,虽不及鲁国公主编练的‘霓裳羽衣舞’壮丽,倒也另有一番气概,皇兄倘若有意,臣弟可令家乐演奏。” “老六的琴乐造诣是兄弟间最好的”皇帝欣然应允,“准奏。” 贾瑚起身出班:“陛下,今为太妃千秋,驾前排演兵戈之乐颇为不吉。” 忠廉王笑道:“贾公爷是怕我的‘秦王破阵乐’会抢‘霓裳羽衣舞’的风头?大可放心便是,凭着我的微末道行,失了先手怕难与鲁国公主一争高低!” “兴武怎么小器起来了。”皇帝摆摆手,示意忠廉王随意。 舞乐进场,果真称得上气势磅礴,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忠廉王上酒时忽道:“前儿狩猎,偶经西山,远望殿下行园,景致繁华,比之寻常行宫犹胜十倍。” “王舅过誉了”颜氏轻轻颔首,“九月十二日开园,还请王舅赏光。” “鲁国文华公主殿下。”忠廉王双手捧杯站在龙位之畔,“祀何罪?使君竟生诛灭之念。” 中园的喧哗与驾前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颜氏别过脸:“王舅何出此言?” “老六!”皇帝微敛喜色,“筵席刚开便醉了不成?” “臣弟不敢!”忠廉王撩衣跪倒,“陛下,臣因近来听得流言,说是鲁国公主修建西山别院,将于九月十二日趁御驾降临之际捕杀臣弟,臣弟惶恐,先于驾前请罪!” “文华!”皇帝勃然变色,“可有此事?” “回皇舅。”颜氏面不改色,“绝无此事。” 皇帝脸色稍霁:“忠廉王,文华乃千乘公主,位上亲王、比于东宫,你若无故构陷,罪责不小!” “臣弟不敢”忠廉王仰起头,“臣弟有人证在此。” 皇帝看一眼颜氏:“传!” 过不片刻,王府护卫押着一个商贾打扮的青年男子过来:“草民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便问:“你是何人?” 忠廉王代答:“此为京师古董商冷子兴,与荣国府贾家有些瓜葛。” “嗯?”皇帝问颜氏,“你可识得此人?” “听说过。”颜氏回道,“荣府二房太太有个陪嫁,招的女婿就是古董行的冷子兴。” “二房太太?”皇帝把视线转向金昊,“你那庶妃的生母?” 金昊躺着中枪:“是。” 皇帝厉声道:“忠廉王说你证着鲁国公主要在九月十二于西山别院暗伏兵甲将其擒杀,实情如何,你细细讲来,敢有半字虚言,朕教尔三族难存。” “草民不敢!”冷子兴伏地说道,“公主殿下着草民采办别院的古董玩器,半月前草民送了一批青瓷去西山,归途时恰巧见着殿下的车驾,草民想着有些细务该回,索性折返别院,不料机缘之下竟听到了公主与心腹的私语,言说‘擒杀忠廉王虽属迫不得已,终究辜负了太宗皇帝托付’——” 冷子兴后背发凉,说话的音量也是越来越低。 皇帝大愕:“文华!” 金昊喝道:“空口无凭,你有证据么?” 冷子兴双股颤颤:“草民仅是耳闻。” 金昊更加生气:“大胆,仅以‘耳闻’二字,就敢谤诬鲁国公主。” 忠廉王回道:“陛下,所谓无风不起浪,想他小小一个商贾,若无实情,岂敢构陷公主?再有鲁国公主曾以义直郡王家人要挟明太妃,令其佐证太宗皇帝在时留有赐死臣弟的遗诏——” “忠廉王舅,此事的真假不急理论,甥女有三处不明,且请王舅指教。”颜氏娓娓道来,“第一,冷子兴给我当差,与荣府的关系不至比忠廉王府远,他便有本事探得机密,为何报给王舅知道?第二,九月十二日受了开园请帖的不独王舅一人,更有皇太后与两宫圣人驾临,除非皇舅授意,否则即便是我的地头,想擅自派人围拿王舅——非造反而何?” 皇帝撇清关系:“朕几时授意于你——” “皇舅自然不曾授意。”颜氏继续道,“十二日圣驾巡幸,护卫的禁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假设我有造反的野心,赶哪儿召集这些人手犯驾?” 忠廉王“哼”一声:“你可有个执掌京畿大半兵权的丈夫。” “好,王舅既是认定了我谋反,那在半月前已经得了线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太宗皇帝想留下赐死王舅的遗诏,怎么说也不必让明太妃知道,看情形空了这些日子并不是为了找那劳什子物证,您未赶早秘报皇舅知道,反而在自己府上发难,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寻找借口摆设——”颜氏眯眼望着军乐艺人,“鸿门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