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医正坐在廊下借着屋门悬挂的灯笼的光分药。
他虽然性情古怪,人也有些不着调,但还算具备一些基本的职业操守。往生咒发作起来会全身剧痛即便是昏过去也不好受,他便也没干看着,施了针为姜听白止痛再琢磨着配几幅汤药下去。
天边已经隐有灰白一线,晨昏轮替阴阳交错之时天地最是冷清,已经快要五更天了。
再向远些看,城中西北方向隐约有火光冲天,起势极大,照亮残夜。
院中四下却仍是黑沉沉的,以至于院门被推开时怪医闻声抬头望去差点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妖鬼闯进了自家的门。
直到人走进了他才看清楚来人的样子。
怪医:“”
他吓了一大跳,眉头都皱起来。
“你还”他试探着开口,“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容淮微微抬起眼。
他带一身伤痕血污立在庭下长刀仍然被他执在手中,精致狭长眼下都被溅上血点,面容苍白便更显得乌黑的眉与睫鲜亮唇毫无血色但却是轻轻勾着的。
他衣袍如重羽,像覆了这城池破晓前所有的寒霜。
“找到寒水了。”他声音里竟还含着笑意,很欣喜的样子,又紧接着问道“我师妹还好吗?”
“挺,挺好的。”怪医看着他,平生头一回觉得语塞,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憋出一句,“你真是疯的没有药医了。”
“青云榜上第一的名字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变过了。”他啧啧说着风凉话,却暗藏了一点唏嘘,“如今能见着你这副狼狈样子,也是桩稀奇事。”
容淮根本没注意怪医的话,他已经抬步进了房间。
怪医还算是会照顾病人。
姜听白被移到了里间的软榻上,平平稳稳的躺着,床榻用屏风隔了,帘帐也放下来挡风,屋子里仅留了一盏烛火照明,因此光线便暗沉沉的。
容淮停在原地,慢慢的将刀收入鞘中,闭了闭眼重重的喘息一声。
他方才杀敌取药焚府,一气呵成,踏血浴火一路而返,并未觉得伤重痛楚难忍。待眼下亲眼看到人,意识慢慢回笼,这才感受到真气横冲在体内汹涌,丹田剧痛如针刺骨,大量失血让他头晕眼花,耳边都甚至有轰鸣难以止歇。
他咬着唇溢出一声破碎的喘息,手上不停的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枚金丹送入口中,不去想此次重创后修为如何心魔又如何,只是勉强调息了一个周天,便撑着桌椅向前走去。
他心头挂念的小姑娘,正静静躺在榻上。
不会睁眼,也不会笑,长发如云宛转散在枕上,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眼角却是洇红的那是方才发作时痛出来的。
像瑟瑟寄于枝头,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落的残梅。
这咒太过阴毒,发作时来势汹汹,即便是施了针也难以完全压制疼痛,因此姜听白即便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也时不时的会皱起眉来,被体内的剧痛逼出眼泪来。
美人垂死,便如明月坠空,灯花乍冷,别有一种惊心动魄凄美决然之感。
他静静的低眼看了她一会,烟蓝色的眼眸美如晨间雾气,又温柔又疯狂。
这一刻,谁都不知道他心中转过什么念头。
佛以世界为火宅,爱欲为劫难,只因十丈软红里,情爱最是短暂虚幻,留不住斩不断,如露如电,过眼皆空。
苦海难回,荒墟无返,他已坠这无间,再难两全。
心生魔障是他该还的因果,是业是劫,遇见她,也同样是。
他低下身来,一手支在榻上,从袖中取出那枚完好的寒水来,轻轻送入她的口中。
咽不下去。
容淮皱了皱眉,回身从桌上倒一杯温茶,坐在榻边将奄奄一息的姑娘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想用茶将药送下去。
她软的像一片云,拥在怀里仿佛随时都能飞走。
“听听,乖。”他在她耳边放轻声音,“师兄在这里,别怕,把药吃下去,就不会再疼了。”
费了一炷香的时间,茶添了三四盏,才勉强将丹药送下去。
喂药时身上的血污蹭在了她身上,容淮凝神施了个清洁术,正想为仍昏迷着的她掖好被角,却无意中看到了她半握着的掌心。
白皙柔软的掌心上,几个深深浅浅的血痕,是她在痛极的时候无意识掐出来的。
容淮咬住唇,侧脸隐在灯花里,盯着那几个血痕看。
心中情愫汹涌澎湃难以抒发,堵在胸口便如同一蓬火焰,熊熊燃烧却又满含坚冰。一阵滚烫又一阵冰凉,横冲直撞又倏然坠落。
他想,若是若是可以的话,他此生再也不愿让她多痛一次。
最终,他只是低下头,轻轻捧起她的手。
气息温热拂过她掌心,连同他唇角渗出的热血一起,珍重而又小心,如同轻触天边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