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洹走了许久,像是终于忍耐不能,忽然抓住他手:“陆卿……大将军,已经不在了,是朕,不对,是你亲手,亲手……”
‘收殓’二字,他显然说不出,只用漆黑的眸子盯着谢在欢,似乎怕他说是,又怕他说不是。
谢在欢回过神,连忙定神:“是,陛下,昭林的尸身是臣亲自收殓下葬,绝无差池。”
‘收殓下葬,绝无差池’这八个字,像是刺进了萧洹心里,他哆嗦了一下,点点头,似乎反复确认着什么。
雨不停的下,一点两点砸在两人身上,很快就打湿了衣裳,长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着袖子滴落,可走在雨夜里的人却毫无知觉,一路往宫门走去。
***
三日后,鉴道司少卿任礼。
鉴道司的官员任职与朝中各部不同,先朝元帝对道教极为推崇,认为星象之道与祭天酬神关乎国运,遂将鉴道司独立于六部之外。
鉴道司初立时只是神职部门,后协大理寺办案,下设天策秘府和修正院,有单独稽查三品以上官员之权,虽名义上不可参政实则信徒遍地,权势通天。
鉴道司官员,一向不由朝中左右,而是由各地修正院推举,或司祭直接任命。
究其原因,要从先朝说起。
当年五王祸乱,各州封王起兵,民心散乱,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鉴道司是为了收复民心,由元帝设立。
各地修正院所司事务,有风水,除秽,祭祀等等,深受百姓信奉,其借着民心所向,名义上是推崇恢复天下正统,实际是为元帝监视各州动向,若有异动,天策秘府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回京城。
后来灵帝时期清洗异党,刑部和大理寺不方便的案子便也堆到鉴道司手里,天策秘府就是灵帝手里的一把刀。
如今,这把刀历经三朝,天策秘府里人员庞杂,一半在君,一半在道,鉴道司作威势大,已经快将刀子捅到龙椅上了。
萧洹对此心知肚明,可一时也强硬不得。
就好比心口处长了烂疮,若是烂的不深,大可忍痛一刀剜去,可若是沉疴旧疾,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刺深了伤到心脏,就会要人命。
谢在欢一进宣明殿就闻到了点残余香味,不是萧洹寻常用的,而是带着淡淡涩气,这味道说不上来,隐约觉得是味重料,一剂过后难以消散似的。
萧洹坐在桌案前,手头一本奏折,说:“两日没上朝,可有人说什么?”
谢在欢说:“这两日鉴天台正任命少卿一职,朝堂上倒也没人探问陛下的病情。”
萧洹无声一笑,眉宇间压下的轻躁化成一点戾气:“恐怕不是没人探问,而是觉得朕和鉴道司不对付,故意不给脸吧。”
他即位六年,拿了陵王,斩了高昌,不遗余力的打压太后和外戚势力,在旁人眼里从来不是仁君。
当年围城的三千禁军屠尽,血流成河,与人私传消息的那名贴身宦官被他一怒之下亲手勒死,若是揽镜自照,他自己都觉得面目全非。
谢在欢很诚实的答了声‘是’,又说:“连湘楼当晚撤走所有钉子,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臣这几日内查禁军,并未有所发现。”
萧洹:“不用查了,不是咱们的人走漏消息,是有寻死的急着送朕英雄帖。”
“陛下的意思是,有人猜到了。”
原本鉴道司的老头子到了让位的年纪,萧洹准备将京城几处势力蚕食殆尽。既然鉴道司不能由他掌控,他就只好釜底抽薪,留个空壳子给新人,没想到这回碰到了硬茬,有趣。
谢在欢说:“那鉴道司那边,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萧洹眸色漆深,带着一点笑,却让人看不出他乐意还是不乐意。
“既然有人不肯老老实实收下咱们的礼,那就让他不必收。鉴道司下面的所有暗桩,和最高位置的那个人,总得有一个是我的,明白?”
鉴道司少卿,未来的司祭大人,要么老老实实当个傀儡,要么命交出来,再换个听话的人,当好那条狗。
谢在欢领命欲走,又被叫住。
他回头,见杀伐决断的陛下正微微低头,好半天没说话,手指只是不自觉的捻动着。
过了一会,才道:“客栈里那个人去查一查,是谁,送到朕跟前。”
谢在欢一愣。
这些年朝中稍安,太后和鉴道司分庭抗礼,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若说太后与鉴道司想必还有何优势,便是立后,可陛下却从未提及此事,甚至有些厌烦。
直到前两年江南水患,萧洹微服私巡,弈州刺史不知从何处听得风声,竟在行宫内安排了一位男子侍候,那人的面容,细看下竟与已故的大将军有三分相似。
萧洹当晚一见,就觉得被人刮掉了一身逆鳞,疼的骨肉皆疼,他盛怒之下隐忍不发,回京后寻了个由头将那人下狱抄家,下场十分凄惨。
这件事,还是谢在欢亲手办的。
他听到萧洹隐痛的语气,再联想到他那日的失态,心下猜出大概,脸色也有些不好。
这是大不敬,对陛下,也是对已故之人。
谢在欢:“那......若查出来是被人有意为之。”
萧洹微侧过头,似乎有些抵触正在说的话,他映着烛火的眼底闪过幽微杀意:“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