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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邦 无相众生逆世者

第一章最后一里奔逃

寂静。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容钰藏身在林中一道深壑里,耳边还回荡着各种濒死的哀嚎和战刀劈进身体的可怕声音。他拿出全部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保持安静,可肌肉却不听使唤,发出一阵阵瑟瑟战栗。

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

这是一次“过筛子”。二十来个武者脚步一致,缓缓至头顶走过,他们踏着树林中厚厚的落叶,一下下像踩在容钰心口上。那脚步声近了,又近了,白亮的刀锋在黑暗中一闪,坠落一滴浓稠的鲜血。

巨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容钰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尖叫,却在下一刻就被男人捂住了嘴巴。

男人收拢手臂,把他更紧地护在怀里。两个人气息相融,男人侧过头,把双唇紧贴在他耳朵上,无声地开合,说了一句话。

容钰知道他说的是“不要怕。”

容钰紧紧闭上眼睛。他的手抵在男人胸口,那里微微震动着,心跳声一下一下依旧沉稳有力。

容钰心里微定了定。

静。

脚步声远去了,黑暗中两个人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不声不响地靠在一起。

男人支起上身,警惕地聆听了一会儿。他再三确认了安全才放开容钰,掉转刀柄,把容钰藏身的地方挖得更深,沉声道:“他们还会再来,必须先处理掉。殿下在这里藏半个时辰,若是听见声音远了,就往山下跑。”

“我引他们往西追,殿下出山往南走,一里外就是舒皇子别馆,路上不要耽搁。”

容钰忙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冷冷道:“他们人多,不回来了。”

容钰茫然看着男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的意思,慌忙道:“你要回来!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你不准死!”

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严厉得像个命令,可是说到后面语声颤抖:“你不要管山下,和以前一样,处理掉那些人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我等你。”

男人沉默着没回答,掰开了容钰的手,悄无声息地隐进了黑暗中。

深夜的山林中一片安静。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满林皆惊。

霎时间山里一片人吼马嘶,无数人从头顶飞掠而过,雪白的刀刃在黑夜中闪动着凛凛寒光,带起一片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容钰靠坐在深沟里,紧紧攥着男人留下的匕首,忍下了一阵又一阵绝望的战栗。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回,要这样等他。

事情的开始,他以为只是一次围狩而已。侍卫官告诉他兰苑发现了黑白色的熊,他便兴致勃勃,从都尉府调了两队侍卫,一起去城郊兰苑抓熊。

他玩了三天两夜,等到兴尽而归,却在返程路上被围剿,才知道城中惊变,大哥隆王已带兵逼宫,派人来杀他。他惊慌失措,身边侍卫逃的逃死的死,只有这个男人留下来保护他,带他去向二哥舒皇子求救。

他们一路奔逃,直奔二哥在兰苑的别馆。中间好几次险些被人抓到,都靠这个男人护着他化险为夷。

他等他。等他处理掉麻烦,再回来带他走。可是这一次他心惊肉跳,不知道男人会不会遵从他的命令——那并不是命令,只是个恳求。也许,他应该说得软一些,或者直接求他。他们可以一起下山,也可以等二哥派人来,只要能撑到天亮,天亮总会有转机,他不用拼死战斗,也可以回来告诉他名字。

喊杀声远了,渐渐往西而去。

容钰挺起身子,探出头飞速地向远方扫了一眼。林子中一片黑暗,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能看到火把的光芒影影绰绰闪动着。

如果要下山,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前几次,男人都会在这时候回来,带他趁乱逃走。

容钰咬紧了牙,沉下心等。

他感到身体一阵一阵发冷,心跳得非常厉害。从刚才起他就很不舒服了,脑袋嗡嗡直响,心脏的每一次跃动都沉重得像要撕裂胸膛。

可男人还不回来。

全身的血翻涌如沸,在胸膛横冲乱撞。容钰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觉,好像暴突奔涌的血液突然都化作利冰,万剑攒刺,要在瞬间裂体而出。

容钰张大嘴,发出无声的痛苦叫喊。幻象越演越烈,他看到自己胸口激烈地鼓动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挣扎。几乎是下意识地,容钰突然倒转刀尖,刺进了自己胸膛。

“嗤”地一声,一道血箭激射出来,在半空中陡地光芒大盛,一闪而逝。

痛苦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容钰呆了呆,低头再看自己胸口,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皮肉,血已经止住了。

“殿下。”

他还在发怔,突然间身子拔地而起,被男人抱住。几个起落间,两人已一路向南,直扑丛林深处。

月色昏暗,林中阴影绰约,只听得喊杀声再次四面八方地围了过来。

追杀而至的武士们似乎摸清了两人的方位,彼此召唤着,一点一点缩小了包围圈。风声如刀,他们在林中迅疾穿行,忽然“嗖”地一声利响,光芒一闪,有什么东西擦着两人头顶飞了过去。

是箭。

一阵恶寒涌上容钰心头。

弓弩锐利,碰上非死即伤。这些人围追堵截了这么久,一直很小心不敢逼迫太过,怕伤到他。可现在却用了箭。

用箭,便是不在乎他的死活。这是大哥隆王下了格杀令!

容钰颤抖起来。他惊慌失措,紧紧抓着男人肩膀:“是箭……他们要用箭!”

话音刚落,又是“嗖嗖”两声利响,擦着两人头顶而过。

男人猛地停住脚步,抱着容钰团身一滚,躲到一棵大树后面,三下两下便脱掉自己的护甲套到容钰身上。他动作快如闪电,等容钰明白过来,男人已经再次离开,只在他额上轻轻一拂,是要他闭眼。

容钰紧紧闭上了眼睛。

夜风吹拂着山林,松涛声澎湃如大海。在那一瞬间,周围静得落针可闻,没有脚步,也没有人出声。杀机陡起,只有最敏锐的武者才能感知这其中的凶险,生死的差别微妙得无从分辨,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隐匿了身形。

这至静的时刻,漫长得好像一场弥留。容钰不敢睁眼,冰冷的恐惧仿佛一只大手,掐紧了他的喉咙。他屏着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厉喊。

那声音凄厉惨烈,像是未经喉管,直接从胸腔爆发。血腥气浓郁地弥漫过来,霎时间脚步凌乱,长剑出鞘,弓弦一次次崩响,羽箭裂空而出。可所有这些防守和攻击都迅速被一阵更可怕的声响掩盖了,那是骨骼破碎,血肉被活活撕裂的声音,像野兽在撕扯猎物,或者恶鬼在肆意屠戮。这声音转瞬即逝,如同噩梦一场,或者干脆就是容钰自己的幻觉,眨眼间一切消于无形,夜风渐起,松涛声再次响彻山林。

一只手重新抚上容钰额头,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冷峻的男人半身沐血,一开口声音却轻得像风:“殿下别怕。”

容钰怔怔抬头。

风把男人的头发吹得乱如黑焰。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那声音里却充满了竭力安慰的意味。凛冽的杀意被压抑忍耐着,硬生生转成一个温和的触摸,像一把刀抵在喉间的问候,带来大恐怖,却又凉又轻柔。

容钰觉得不怕了。他紧抓着男人的手臂,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受伤?”

男人不答,只是重新抱起容钰,带着他往树林深处奔逃。两边高大的树木投下可怕的阴影,在黑暗中像两堵厚墙,在人头顶坍塌。容钰眼前一片模糊,耳力却出奇地敏锐,他听见武士们的重靴踏碎了林中枯枝,重新拉满弓弦。

羽箭呼啸,带起锐利的风声擦过两人头顶,好几次险些射中,都被男人堪堪躲了过去。他们一口气冲上陡坡顶,男人忽地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脚下,是一道料峭的断崖。溪水汇聚,在崖下铺开了一片深潭,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前方无路,这里是绝地。

容钰呆住了。身后箭声呼啸,追兵们急奔而至。那一刻容钰的勇气和信心一起崩溃,他浑身战栗,咬牙道:“你快走,他们只要我!”

他想要推开男人,却被对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男人的下颏绷紧,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晕出一层清辉,像照耀着一座不动声色的雕像。容钰急了,更用力地推了男人一把,大吼:“你走!”

下一刻,容钰突然被男人带下了山崖。

两人在追兵的惊呼中疾速坠落。山风呼啸,像刀子在刮容钰的脸。他惊恐万分,张大了口想叫,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一头栽进了崖下深潭里。潭水冰寒,咕嘟嘟从口鼻侵入,容钰连挣扎都没有,立时就沉了下去。

水面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静谧。

那一刻,容钰突然什么忧惧都没有了,只有清亮的月光在他眼底闪烁。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容钰静静地看着男人慢慢接近自己,明明没有光,可是却能把男人看得这么清楚,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脸上会有这样衷情温柔的神色,一连串的气泡闪闪烁烁,从男人口鼻间掠过,男人伸出手,捧住他的脸庞压过来,两人唇齿相贴,男人给他渡了一口气。

气流吹进,容钰一口气缓过,立时回神。他水性不好,扑腾几下发现踩不到底,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咕嘟咕嘟又开始灌水。紧接着他后腰被男人托住,竭尽全力地一举,他口鼻离水,慌忙大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叫他镇定下来。静水流深,可底下却是不容违抗的寒流,眨眼间他就再次没顶,和男人一起身不由己地被冲向泄流区。两人随波逐流地往被冲着走,到了水面开阔处男人才堪堪攀住崖壁,一口气把他推到了岸边。

河水激凉,容钰连淹带吓地冻了个半死,被男人拉到河边也不知道上岸,就只是哆哆嗦嗦地坐水里发懵,脑袋里惊也没了,怕也没了,茫然失措地只一个念头:“他在水里亲我!”

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来,男人就走到身边,拎猫崽一样把他脸朝下放到膝盖上,连拍带揉地逼他吐了半肚子水,又扒下他衣服,乱七八糟地把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盛夏的夜晚虽然不冷,水里却也十分寒凉,这样折腾一番下来,容钰立即就顶不住了,嘴唇青紫,缩在男人怀里一个劲打寒战,哆哆嗦嗦地说:“我冷……”

男人“嗯”了一声,放手让他躺到地上。容钰蜷缩成一团,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男人离开了,他惶惶然地觉得惊慌,可还没等开口,一个坚实的人体就重新裹住了他,温暖而干燥,是男人擦干了身体,拿自己暖他。

容钰彻底放心了。他软软地几乎半昏,由着男人上上下下地给他揉搓活血。等到身上暖过来,男人又借着月色,翻来覆去地在他身上找伤口。他被保护得很好,身上只有几处擦伤,最严重的反而是胸膛上自己划出的一道刀伤,伤口泛白,已经不再流血。

男人按着伤口琢磨了半天,露出疑惑的神色。容钰便告诉他:“我自己划的。”

男人皱眉低头,舔了舔那道伤口。

他舌尖刚碰到胸膛,容钰就疼得一缩,咬牙道:“别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