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矾楼出来,沈砚命马车拐了个弯驶向了侯府,也就是阮清茴的娘家。
似乎这行程是早就制定好,而非临时决定的,一路上沈砚的脸上都挂着春风满面的笑容,弯着眼角看阮清茴掀起窗帘。
车外的街道场景都无比熟悉,是她走过千千万万次的路,眸底的疑惑之色逐渐转变为惊诧。
“陛下。”放下窗帘回过头来,她坐直身子睁圆了杏眸问道:“你这可是要去我娘家?”
“你瞧着这路线,不是去你娘家还能去哪儿?”
话音刚落,便见她眉眼瞬间浮上几许喜悦。看着心上人开心,他也因此感到十分高兴。
但很快,她方弯起的唇角又立刻降了下去,“陛下,我觉得此事不妥。”
闻言,他也敛起唇角,面露不解,“为何不妥?”
“你乃天子,哪有天子去国丈家拜见的道理?若是让我爹娘知晓,他们定然是惶恐至极的,许要骂我两句不知规矩。”
“可是......”沈砚抿起嘴唇沉吟片刻,眼珠子略显心虚地转了一圈,视线最终停留在了车顶上,就是不看她。
接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他们已经知道了...”
“什么?!”她讶异道。
若此刻不是在车内,怕是她就要蹭地一下站起来了,“陛下你提前告知他们了?”
眼前那人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两腿并拢的乖巧坐着,像小孩子犯了错似的垂下头来,小声“嗯”了一声。
阮清茴瞧着他那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你今后万不可如此任性了。今日辍朝也就罢了,若是让言官们知晓你还特地去了国丈府上,那便是我爹娘的不是了。朝臣定会觉得,他们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岳丈岳母,便不知规矩,毫无礼教。我实在...”
顿了顿,她也稍稍垂下了头,“我实在不想看到爹娘被群臣弹劾的局面,还请陛下今后...莫再任性妄为了。”
此话一出,沈砚怔怔的望了她好半晌。
若不是她将此事利弊说出来,自己还真未曾考虑到这些。
昨日他只想着阿茴自进了宫后便再未见过父母,于是打算趁着今日乞巧,带她出宫逛逛之外也回娘家探望探望。
皇后不同于普通女子,帝后大婚是没有回门一说的,可但凡身为人子,又怎可能不思念自己的父母呢?
他觉得阿茴也是想念的,只是阿茴嘴上不说,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决定。
可是方才听她一席话,他这才猛然发觉,自己这番行为的确有可能会害了岳丈岳母一家。
大夏不同于其他朝代,太.宗皇帝为避免子孙迷失权力而成暴君,因此广开言路,对耿直能言者多加赞赏,设大量言官谏臣来监督皇权。
甚至还下达过一条铁则,便是大夏历任皇帝皆不可因自己喜恶,而杀害任何一位言官谏臣。
也正因如此,谏臣弹劾便素来无所顾忌。天子也好,皇亲也罢,监督他们的一言一行已是谏臣不可推卸的职责。
想罢,沈砚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手背,满含愧疚道:“对不起,阿茴。我只是想着你离家已近半年,定然对父母思念得很,便想同你一起回娘家探望探望,却未能将此事考虑周全。”
“不过你不用担心,言官们若是弹劾,我置之不理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讲个三五日便会放弃了。”
阮清茴虽然的确对之后的事情心生担忧,但她又如何不知,沈砚做这个决定是在为自己着想呢?
况且,她本身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他今后行事需得考虑得全面一些,毕竟他是一国之主。
眼下他竟给自己道歉,一声藏着委屈的“对不起”撞进心里,让她顿时觉得方才若是有错,那必定全都在于自己。
“陛下...”她回握住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笑了笑,柔声安慰道:“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我知晓你是为我着想才带我回娘家,我很感动,陛下对我的好我都心中清楚的。”
闻言,对面那人总算重新绽开笑容。言语之间,马车也驶到了侯府门前。
国丈二老自接到消息便在家中心怀忐忑地等候着,听小厮说已经看见马车驶了过来,便连忙出来迎接。
见着帝后二人下车,二老正要躬身行礼,却被沈砚伸手阻止。
“私下我只是你们的女婿,便不用行礼了。”他微微笑道。
二老堪堪应下,随后便领着他们进了府内。
对于这位突然到来的皇帝陛下,二老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拘谨的,生怕哪处做得不好怠慢了他,连累着女儿也在宫里不好过。
他们虽知当今陛下施以仁政,性子最是宽厚温和,但到底从未同他相处过,心中难免仍存有敬畏。就连回话,也是习惯性地拱手回话,还是沈砚提醒了两遍,他们这才慢慢忍住了礼仪。
起初谈话时,阮清茴和母亲只在一旁安静听着,这是阮家的家教。
后来沈砚频频将目光投向她,话里话外也从男人之间的话题聊到了自己,她这才偶尔插几句话进来。
堂下的二老看得格外清楚,这位九五之尊看向自家女儿时的眼神,是充满爱意与幸福的,同那普通夫妻并无区别。
如此看来,女儿在宫里的生活应当过得不错,他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对了,”沈砚张望了一下,对国丈问道:“小舅子呢?我怎么没见着他?”
“回...”
国丈忍住要抬起的手,轻咳了一声,“陛下,泽明他还在国子监上课,还没回来。陛下若是想见他,我这就派人去传信让他赶紧回家。”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当真要去派人传信,幸好沈砚连忙伸出了手,这才制止了他。
“不用不用,我就是问一下而已。听闻他今年要参加秋闱,我钦定的主考官张承又是他的老师,因此我便想着见一见,看看他的才学如何。不过也不着急这一时,若是今日见不着,日后我在他的文章上也能瞧瞧他的才学。”
本是段随性得不能再随性的话,可不知国丈大人听出什么了,连忙同夫人一起走到堂下中央,长襟一掀便跪下了。
“岳丈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他赶忙去扶国丈,阮清茴也不甚清楚他们为何要跪,忙去搀扶母亲,可二老不知为何就是不起。
“陛下,臣有罪!”国丈伏在地上情绪激动,连自称都改回了“臣”。
“臣与张家是世交,小儿打小便爱跟在张承身后,加上张承也时常教他功课,两家一合计,这才让张承做了小儿的老师。
“只是万万没想到,今年的乡试陛下会定张承做主考官。原本臣应当避嫌,让小儿取消参加科考,可奈何小儿竟以绝食抗议。臣与夫人多番劝说无果,又不忍心当真将他饿死,便只好同意他继续参加科考。
“还请陛下饶恕小儿罪过,臣与夫人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沈砚暗自舒了口气。
“岳丈大人您先起来说话!”他再次伸手去扶对方,可国丈却仍是伏在那儿纹丝不动。
无法,他只好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阮清茴,投去浓浓的求救眼色。
阮清茴很快会意,蹲下身子去扶父亲,“爹,娘,你们先起来吧,陛下不喜亲近之人在私下跪他。你们若是再不起来,便算是触怒龙颜,女儿来同你们一起受罚。”
知父莫若女,这招果然有效。
只见二老身子一抖,侧首对视一眼后,终于缓缓起了身。
沈砚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劝起来了,再跪下去,怕是阿茴心里都要怪自己了。
“岳丈大人大可放心,国朝设科举本就是为了广纳能言擅文之士,不看学子出身,亦不看学子曾师从何人。若是为了避嫌而故意取消哪位考生的资格,那岂不是舍本逐末了?”
他同阮清茴一起将二老扶回座位,随即自己也坐回去,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况且,泽明若是真有文采,朝廷自会重用。若是文采差点火候,相信张司谏也不是那种徇私枉法之人。您让泽明只管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去考便是了,我不会治他、治您、治阮家任何罪过的。”
听了这番话,二老心里是既感动又受宠若惊,条件反射地便要跪地谢恩。
只是方离开椅面半寸,便听沈砚蓦地轻咳了一声,他们又只好讪讪坐了回去,道一句“谢陛下”,便算是这篇彻底揭过了。
沈砚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