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之地有一海,名为天宿。天宿海,江湖之冢也。 凡江湖中人,出道之初需于英雄塔下签定一份生死契,表示从此一入江湖,生死由命,官府不得管;其中|功成名就者,若欲退出江湖,则需前赴天宿海,沉剑之后,便与江湖恩怨两尽。 * 武当派掌门凌渊道长将于三月初九在天宿海沉剑归隐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激起千浪。当今武林大大小小数百个门派之中,武当派乃仅次于少林寺的武学泰斗,历来与少林寺共执正道牛耳。十年一度的苍山论武在即,大有重洗江湖之势,而武功已臻化境的凌渊道长却于此时决意退隐,不得不令人钦佩感叹。 天下第一又如何?武林泰斗又怎般?俗世名利总难舍,困顿局中人。凌渊道长能在知命之年看透江湖浮沉,潇洒退隐,不可不谓之圆满。是以,众多武林人士不约而同赶赴天宿海,一来一睹凌渊道长风貌,将来天南海北行走时也好有话可吹;二来,则是真正敬仰这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诚心拜别。 天宿海远在十里翠林之外,翠林中高木密集,车马难行,无论名门望族还是无名小辈,到了十里翠林前都得解鞍下马,一步一脚走向天宿海。 黑石路尽头,一间“翠林酒栈”翩然独立,四四方方,红漆碧瓦,是进入十里翠林之前唯一的休整之地。 江湖里有一类人极爱谈论是非。他们大多武功平平,甚至有的连生死契也没签过,算不得江湖中人,却偏爱与江湖好汉们结交,一来自抬身价,二来更是为了挖掘这些江湖人身上的奇事、怪事加以大肆传播,并且乐此不疲。 老八舌就是这一类人中的佼佼者——曾经他还有一个兄弟,名唤“七嘴”,后来有人嫌“七嘴”的嘴实在太多,便帮他割了一张去。老八舌许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一日依旧在翠林客栈的大堂中拉开场子,扯着嗓向众人说起三个月前的那桩江湖轶事: “总而言之,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可那云轩少侠嫌弃杨掌门的女儿样貌太丑,死活不肯成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你们猜,他去了哪儿?” 大家哄笑一声,回道:“莫不是去了风州,找沈泽山庄那位风流成性的少庄主罢?” 老八舌将酒碗替作惊堂木,在桌上一拍,道:“正是!众所周知,那云轩少侠与沈泽山庄的少庄主是京城头牌——琴妙姑娘都没能拆散的酒肉挚友,云轩少侠要逃婚、要作乐,除了找他还能找谁?这边,沈少庄主还在风州苦苦等待云轩少侠,谁知那云轩少侠……唉,作孽,作孽啊!” 众人见他止住了话头,知道是讨要打赏,有阔气的扔了些珠饰赏物上来,那老八舌方才继续说道: “那日雪后放晴,云轩少侠正行在黑云山,突见前方有一群强盗劫住了过路的一家老小!正欲拔刀相助,此时竟从天而降一个九天仙女般的绝色女子,手挽长剑、灵动挥舞,不过三五招就将那群悍匪斩杀剑下,事毕拂袖离开,对那在地上磕头的一家老小竟视若不见。云轩少侠看得痴了,急忙追上前去,这一追就是上千里路,直从潮州追到了京州……” 众人听得心痒,急欲知道那绝色美人是谁,老八舌却摇头一叹: “冤孽,冤孽啊!到了京州,云轩少侠终于按耐不住爱意,鼓足勇气出现在那位美人面前,一陈痴心!说到情激之处,竟是双膝齐跪,目含热泪,看得旁人无不感动涕零。谁知那美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冷冷一笑,问那云轩少侠知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云轩少侠慷慨陈词,不管美人是何身份,自己这辈子都一定要娶她为妻!” “古人说得好,‘最毒妇人心’!那绝色美人成心要玩弄云轩少侠,叫侍女接来一桶马尿,说道若是云轩少侠敢喝下去,自己就相信他的真心。那云轩少侠可是云晖堂堂主的嫡子,云晖堂是何等响当当的门派?关西五大帮会之一啊!当时在酒楼里多少人睁眼看着呐,那马尿一喝,丢人的可不只是云轩少侠,整个云晖堂都得颜面扫地。” 有人不可置信,颤声问:“云轩少侠真的喝了?” 老八舌满脸痛惜:“可不是么!” 客栈内唏嘘声一阵接一阵。 “可怜那云轩少侠硬逼自己喝光了一桶马尿,差点把肠胃都给呕吐出来,原以为绝色美人会明白自己的心意,自此两人双宿双栖、恩爱缠绵。谁知那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纵声大笑,极尽所能讥讽于云轩少侠,问他:一个为了美色连马尿都喝得下去的孬种,怎么也敢来招惹自己?” “那云轩少侠一听,当即眼前一黑,只觉天昏地转、如堕阿鼻地狱一般。绝色美人向他脸上掷去一张印了金字的帛纸,众人围上前去一看,原来竟是神女宫的‘招美令’!” “说起那神女宫,在座诸位可能有些还不晓得——那是江北一带最富裕的江湖组织,头领是一个叫做‘金夫人’的中年美妇,座下有九位少宫主,据说个个沉鱼落雁、妖媚似狐。其中在江湖里行走得最多、模样生得也最美的,便是那第九个宫主,名唤‘金琯’的。” 底下有人猜出:“云轩少侠迷上的怕就是这位九宫主罢!” “聪明!在座的大伙儿谁知道‘招美令’是甚么东西?” 一个鲁莽大汉争道:“俺知道、俺知道!是神女宫招募男宠的布告!神女宫里的下人都是男的,而女人全都是皇帝老子。长得俊俏的男人被金夫人和九个宫主挑去做男宠,剩下的就都是洗脚干活的奴才!” 在场者多为汉子,其中有些人头一番听闻这等匪夷所思之事,惊得合不拢口,纷纷议论开来,夹杂着“妖女” 、“淫窝”一类的怒骂。 那老八舌见众人开始嘈杂,拍了拍桌子,高声续讲道:“话说那妖女金琯扔下了‘招美令’后扬长而去,留下云轩少侠独自在酒楼中被众人指指点点。有好事者大肆奚落云轩少侠,叫他赶紧捡起‘招美令’去神女宫应征男宠,为金琯洗脚。云轩少侠突然大吼一声,昏死在地;再醒来时,便成了一个见人就咬的疯子,被父亲云老堂主接回了潮州,却仍是疯疯傻傻,自此就废了……” 听至结尾,众人无不唏嘘感叹,竟似隔着千万里感受到了老堂主的痛心。老八舌趁热打铁:“消息传到风州,沈泽山庄那败家子少庄主也是惊怒不已,听闻他曾在酒后放出话来,要将金琯那淫|娃荡|妇……” “怎么样、怎么样?” 老八舌咕噜一声将碗中酒喝尽,老眼一瞪,道: “将她奸|淫至死!以报好友云轩少侠之仇!” 客栈中当即响起阵阵喷水之声,有人狂笑不止,有人痛心怒骂。大笑的,笑沈少庄主风流成性、奇思异想;怒骂的,骂他辱没了沈泽山庄代代英名,简直无药可救。 老八舌洋洋得意,正欲再添油加醋戏说一番,突然有人指着他叫道:“老八舌,你……你的脸!” 众人纷纷看向老八舌,皆面露惊恐。老八舌只觉耳根发烫,紧接着整张脸到脖子都似被火烧一般,剧痛不已。抓起方才的酒碗往里一看,但见碗壁已被剧毒侵蚀成乌黑,冒出密密的一层毒泡。老八舌惨叫一声,将酒碗一扔,惊惧道: “九……九天圣水……神女宫!” 众人闻言色变——“九天圣水”乃神女宫的镇门之毒,其毒性之凶恶简直闻所未闻,死在此毒之下的人会在九天之内受尽折磨,时而解脱如进入仙境般悠然美妙,而片刻过后便是钻心蚀脑的地狱刑苦。此毒厉害之处就在于毒性发作前的升仙体验,会将而后的痛苦放大成千上万倍,最后让人在极度癫狂中自残而死,乃天下排名第三的剧毒。 老八舌眼望四周,哀道:“小人不知此处有神女宫的江湖同道在,说了许多胡话,恳求圣女们不要见怪。小人一把老骨头禁不起折腾,求圣女恩赐解药,此后再不敢胡言妄语了。” 万籁俱寂中,一声讥笑蓦然发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二楼饮酒处纱帘半垂,帘上剪影如画,五六个身着火浣红衫的侍女围护着一名端坐品茶的少女,正透过帘缝冷冷注视众人。 纱幕遮尽少女容颜,只可依稀窥得她一截光润修长的脖颈。那少女声音凉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听,说道:“你要解药也简单,跪下来向本宫主磕一百个响头,再将你那脏污舌头从根挖尽,喂了门外那饿极的狗儿,本宫主让你活到一百岁又有何难?” 众人慑于神女宫的恶名,没有一人胆敢上前,皆缩在原位。老八舌四周一望,知求救无门,索性豁出去了老脸不要,将膝盖一弯。一枚铁石忽然打来,恰到好处碰倒一条凳子横陈在老八舌面前,老八舌“哎哟”一声摔成了趴着的王八,大家哄笑。 大门开处,一个腰配宝剑的男人昂首而立,赫然是五大剑派之一的寒冰派掌门——敖霜。他满脸严厉之色,冷笑道:“难道江湖人的膝盖都是这么软的吗?” 老八舌连忙巴结地跑去:“敖掌门,您总算来了!神女宫的妖女就在楼上,众目睽睽之下竟向老朽下了剧毒‘九天圣水’,实在是不把咱们名门正派放在眼里!敖掌门身为五大剑派掌门之首,武功盖世、持正无双,岂能容忍这群妖女在此地兴风作浪?您一定要为老朽做主啊!” 五大剑派威名仅在四大门派及三大世家之下,那敖霜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冰砂狂剑,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稳居江湖名人榜前十,乃此届苍山论武的热门人物,放眼天下也不过几人能与之匹敌。老八舌见到他后自然有恃无恐,反倒挑衅起了神女宫,竟喝问二楼之人是神女宫中的哪个妖女。 那少女不屑理会,却对敖霜颇感兴趣,笑道:“久闻敖掌门冰砂狂剑的威名,可我倒更欣赏您苦心自创的那套‘寒冰绵掌’,不知今日是否有幸领教一下?若敖掌门着实技高一筹,我便暂且放过这老匹夫,一笑泯恩仇。” 敖霜心头冷笑,左臂开始运功。那纱帘中突然击出一颗球形暗器,乌碧之色一看便知淬了剧毒,急速破风而来。 原来少女早有盘算,故意激敖霜出掌,如此一着,但凡敖霜的手掌与暗器有丝毫接触,立时便会中毒。岂料敖霜行走江湖二十年已是老道至极,早就看破玄机,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出掌之时,他却迅速抽剑而出,将那球形暗器劈作了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无色之水瞬间从暗器中喷发出来,四溅到众人身上。敖霜挥袖一挡,那水仍是穿透衣物渗进了皮肤里,顿时冒起一股黑烟,紧接着从手臂窜至肩膀,血肉里一条晕开的黑线触目惊心。 堂内惨叫声不绝,只听少女身旁的高髻侍女讥诮道:“这才是我神女宫的镇门之宝——‘九天圣水’!八条舌头的老匹夫中个‘恶狗岭’的小毒就叫死叫活,真是见识浅薄。”又向一脸惨白的敖霜啐道,“甚么五大剑派之首,谁给你寒冰派戴的高帽子?你身为一派掌门,低估对手倒是情有可原,可你低估我们九宫主,那就是该死!”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楼上坐的便是被那老八舌嚼了半天舌根的神女宫九宫主金琯,不由得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先前有没有说过辱骂她的言辞,生怕被金琯听进了心里去;说过污话的登时汗毛立起,没说过的则是大松一口气。 那敖霜懊悔不已,恨自己来得真是不巧,若是再晚一些到,出头的人就不是自己,而是后面还没赶来的青阳派掌门了。因敖霜自作聪明的那一剑而中了九天圣水的不下二十人,此刻皆你推我搡、闹作一团。 正当敖霜手心发汗,苦苦抉择之时,但闻道上骏马轻嘶,片刻过后,一个缓袍玉带、风姿挺拔的男人携着满脸麻子的仆从缓缓迈进客栈。 他轻功极好,走路全无声息,静默着在一张空桌前坐下。众人忙于自危,皆不曾注意到他的出现,又或许他本就无意出场。 而敖霜一眼便发现了他,顿时长舒一口气,走上前恭敬一揖。那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年岁上低于敖霜不少,而敖霜高居五大剑派掌门之位,能值得他如此恭敬的,便只有四大门派掌门或三大世家的主人。 只听敖霜说道: “黄河的乱事还未结束,本以为将军府会遣小少爷来拜别凌渊道长,没想到白公子竟是千里迢迢亲自赶来了。敖霜敬佩。” 众人方知,原来座上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将军府主人——白满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