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敛对韩渝没什么好感,看到是他,沉了面容,还未说话,对方已经爽朗地招手道:“唐家大郎!“ 唐敛只淡淡颔首。 韩渝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淡,待船慢慢靠近了,笑道:“这样夜里,却是做什么来?” 唐敛正心念如电,想着如何解释——下海捞船,他和朱明月技能互补,珠联璧合,人手已是足够,他并不想再多一个人分一杯羹。 他正待开口,却没想到韩渝这样当先一问,船舱里的朱明月听到了,走了出来,高兴地伸直了手臂冲他招手:“原来是你呀,韩家哥哥!“ 唐敛本意不想让韩渝看到朱明月,没想到这个傻子听到熟人的声音竟然自己走了出来。原来想好的说辞用不上了,他抿紧了唇,看到韩渝看到朱明月眼睛一亮,忽然心头有了个主意,也笑起来,俊秀面容在灯光下极为夺目:“我是与明月一起出来……打渔的。“ 他故意在话中间顿了顿,显得有些心虚一样。 果然,韩渝立刻拧起浓眉,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朱明月。 朱明月也不想多个人分钱,接着唐敛的话说:“对对,我跟唐敛约好了,晚上一起出来打渔的。” 这一听就是鬼话,黑灯瞎火的大半夜,连个渔灯都不点,孤男寡女一起打渔,鬼才会信。 但朱明月既然这么说了,韩渝神色黯了黯,也没反驳她,只勉强笑道:“倒是我打搅了。” 朱明月没明白“打搅”是什么意思,刚想说话,就觉得腰间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闭上嘴,就听唐敛淡淡道:”倒也不至于。韩三郎方才点着灯笼,是来捕鳗苗么?” 韩渝脸上仍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点点头。 “两艘船在一起,光太亮了些,怕惊了鳗苗,倒耽搁三郎。”唐敛微微笑着,“我与明月就不打扰了,明月,咱们回去吧。” 他侧头柔声对朱明月说道。 朱明月哪里见过他这样好言好语的样子,只觉得他凤目中柔光流动,面颊被晕出一层暖光,立刻受到了颜值暴击,他说什么都如聆圣旨,当下对韩渝摆摆手算是道别,眼神仍粘在唐敛脸上。 韩渝失魂落魄地转身回舱,小小的孤灯一点,比来时更寂静地离去。 唐敛松了口气,对朱明月严肃道 :“我们以后行事,需更加小心了。” 朱明月点点头,有些不解:“他说打搅了,是什么意思?” 唐敛顿了一下,看着她眼睛,淡淡道:“你我二人黑夜行船,说是打渔,并不能令人置信。摸黑所行之事,必然不可见人。” 朱明月知道他们捞船确实是不能见人的,有些泄气:“……这么说,韩家哥哥是发现了我们在——” 唐敛听她一口一个哥哥,心头有些不舒服,打断她道:“不可见人之事除了捞船,还有其他更易想到之事。” 唐敛本来打算点到即止,却见朱明月眨巴着眼睛,语带天真:“比如?” “——比如,男女之私。”他注视着她,目光沉沉,低声道。 朱明月楞了一下,紧接着,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所、所以,他以为我们俩大半夜不点灯,是在偷偷摸摸……约会?” 唐敛其实听不懂“约会”这个词,但相约而私会,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看着朱明月,点点头。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想知道朱明月对他这么说的反应。 朱明月越发脸红起来,面对着他头一次目光躲闪,顾左右而言他地:“这么说,他能相信吗……” “你我孤男寡女,任是谁 ,第一反应都是为了避人私下出海相会。”唐敛顿了顿,突然微微一笑,“何况,你调戏我在前,村里人可都是知道的……” “啊啊啊你不准说!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朱明月像河豚鱼一样气得脸都鼓了起来,下意识去瞪他。 海风吹过,船荡上一个浪头。朱明月正好对上幽深眼瞳,忽然间心里也是一荡,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怔怔看着唐敛。 唐敛与她对视,只觉得她双颊通红、含羞带怒的样子十分新奇,看了心下有些奇怪的感觉,不疼不痒,却意外地难以忽视。 半晌,他突然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走进船舱,开始调整航向回丹霞口去。 朱明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那笔挺背影,竟有些像落荒而逃。 ****** 唐敛轻手轻脚推开院门,看了一眼母亲歇着的南屋,自去歇下。 他得保证充沛的精力,第二天才能应付待他抄写的如山文书。 天刚蒙蒙亮,唐敛便睁开了眼睛,凤目一片清明。 对床铺没有一丝留恋,他立刻翻身起床,先将自己床褥整理好,简单洗漱了下,便去为全家准备早餐。 唐家不大的几间屋子,收拾得极干净整齐,厨房也比普通人家堂屋干净些。在煮粥的同时,他料理了一条小银鱼,又烙了几个黄米面饼。 粥出锅后,唐敛分乘三碗,在其中两碗放入切好的鱼片,配上香软好消化的黄米面饼,先给母亲送去,才去叫弟弟起来吃饭。 唐敛的弟弟名叫唐存,小名就叫阿存,刚刚八岁,正是贪玩贪睡的年纪,唐敛叫了好几声,看被子里一个轮廓扭来扭去就是不起,面无表情狠狠一脚,终于探出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干嘛!” “天光大亮尚且赖床,该打。”唐敛冷冷道,“我现在去厨房,数十声你不到,你的早餐今日我便替你吃了。” 阿存是个瓜子脸浓眉毛颇为俊秀的小男孩,只皮肤是麦色,没有唐敛那样白的晃眼,听了这明晃晃的威胁,大眼睛狠狠瞪了他两眼,终究不情不愿地拱起身来。 唐敛已经转身出去,自己喝了剩下的一碗粥,吃了烙得稍微有些焦糊的饼子,一刻不敢耽误地抄写起来。 他虽然不再去学堂念书了,从前的老师到底还是顾念这个最勤学好问、端方谨慎的学生,来他家里几次,知道他家境艰难,便帮忙将学堂或县里大户人家的一些抄写工作分了给他,对生活也是个填补。 唐敛对此感激不尽。母亲的病需要人参吊着,弟弟已经八岁,错过了开蒙的年纪,他打算无论如何,明年也要送他入学,笔纸束脩都是费用,他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唐敛笔下飞快地替人抄写着经文,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主意动到海盗的不义之财身上去。 他顿了顿,收敛思绪,正欲凝神继续之际,突然听到院外有人叫门。 “唐家大郎可在家吗?” 听着声音很是熟悉。 唐敛应了一声,搁下笔出门一看,是同村的李二叔。 他将人迎进来,家中没有茶叶,却也倒了一杯清水给客人:“二叔何事?” 李二五十来岁年纪,是村里的造船匠,常年在海边讨生活,风吹日晒,面目黧黑,此时皱紧了脸,愈发一脸苦相。 他絮絮叨叨半天,几次眼圈通红,因急的过分,说话有些颠倒,唐敛却听明白了,竟然是他的儿子出了事,要求他来写状子告官。 李二的独子唐敛也是认识的,名叫李英树,是专程请了人算过的好名字。李英树今年十八岁,算是李二叔老来得子,却并没有怎样骄纵,教得很好,是个高高壮壮、心善正直的小伙子。 英树孝顺到县城里卖了海货,想着去铺子给母亲买个头花带,却正好遇见有人调戏那卖头花的娘子。李英树也是暴脾气,看小娘子娇怯怯想哭不敢哭、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便与那人口角起来,火气上来便压不住,以至于动了手。却没想到,那人是何员外的公子,并不亲自上阵,自有家丁教训李英树。 三五大汉一拥而上,不但将李英树揍了个狠、回家躺了好几天,伤还没好,李老二实在气不过,决心去县衙告他一状。 但他在县城找了好些个字摊,一听是要状告何员外,竟然无人敢接这个活计,李老二豁出去将出价提到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依然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情急之下,想到了村中写信都找唐家大郎,都是一样的白纸黑字,写得信,自然也写得状子,又是同村邻居,这才求到唐敛跟前来。但唐家的情况他是晓得的,全靠唐敛撑着,他肯不肯出头去冒这个险,李老二心里却也没数。 没想到,那白白净净、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唐敛听了前因后果,又问何家状告一事,衙役是如何对他说的,沉吟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李老二喜出望外,激动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哆嗦,又问唐敛取资多少,唐敛却说,待打赢了官司再说。 李老二千恩万谢的去了,唐敛沉思半晌,终究心中牵挂,回过身从箱中取出个半旧木盒。 轻轻掀开盒盖,窗边正好照进来一缕阳光,盒中折射出夺目却并不耀眼的光芒,光洁圆润,温润动人,晕着淡淡的金光,正是朱明月从海中捞上来的那两颗珠子。 珠蚌往往能产珠二三十数,这只产两颗的极为少见,品质较那些细碎的小珠也好得多,每颗都有拇指肚那样大小,毫无瑕疵,更难得的是色呈淡金。举凡珠类,总是洁白为多,粉、碧二色便算难得,这金珠几乎从未有人见过,当日在月光下幽光萦绕,如今在日光下又温润柔和,是不可多得的好珠,怕每一颗都能换的数两黄金。 想到朱明月采珠上来时,几乎虔诚地双手托着蚌壳递给自己的样子,唐敛拥雪似的颊边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映着金珠的暖光,如朝阳映雪。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珍珠,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将珍珠重又放回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