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碰到过成群结队啃咬尸体的豺狗,碰到过聚在一起能点燃黄沙的火烈鸟,碰到过潜行在沙子中捕获猎物的巨型毒蝎,也碰到过比这些野兽更危险的来自背后的敌人。
他只是没有离开。
也许是在等待,也许只是习惯。
生活并非永久一成不变。
宇宙历1037年,宇宙大事件中联邦战胜帝国的第十个宇宙年之后,斯芬克斯星统治者颁布了一个关于黄沙十区的命令。
有关黄沙十区强制警戒令颁布即“强制隔离”。
命令中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的解释。没有隔离的理由,没有隔离的时限,没有对隔离人员的任何安置。
这里的人对旁人毫无怜悯,旁人也对他们毫无怜悯。
动乱不可遏制地发生了,第十区与政府军发生最激烈的冲突,战斗从一开始就伴随有死亡的阴影。
没有人无辜,每一个人都拿起武器,沾染鲜血。
他也一样。
战斗发生后的第三天傍晚,雨水洗过天空,晚霞从窗户透进来,为苍白的屋子镀上一层暖色。
他从救济房后面的杂物堆中找出扳手,揣进怀里正要去参加一场有组织的突围行动,却与猛然打开房门的老亚力打了照面。
他们都愣了一下。
他刚要继续往前,被浓密胡子遮住了半张脸的老亚力却突然扬声叫他:
“站住!”
他停下看着对方,对方也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这双眼睛有他所熟悉的轻蔑与痛恨,还有一些并不常出现的复杂。
“小……”他听见对方开口,看见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迟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片刻之后,那张肌肉松弛的脸上,只浮出和以往一模一样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兔崽子,你打算去哪里?跟聚在地下室的那些人一起向北逃?”
他并不回答,吊儿郎当地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笑。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害怕,可他只能用抓紧口袋里扳手的动作克制自己的颤抖。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自己的怯弱,但本来捏着拳头准备向他脸上砸来的男人停住动作了。
这个渐渐淡出他生活的男人用一种满含深意而轻蔑地目光注视着他。下一刻,一根粗壮的手指戳到他头上:
“小傻瓜,想死就继续往北跑吧。”
说完后,老亚力朝旁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地重新甩上救济房的门。
他也对自己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转身向集合地走去。
傻瓜。他冷笑着向前走去。
集合地在汉克维森的地下室,汉克维森是第十区的首领,可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傻瓜。他继续思量。
他们早在几天前就详细地探查过周边地区,已经切实确定看上去防御森严的北边其实是真正的突破点。
傻瓜。他心中充满轻蔑。
一个醉鬼懂得什么,这个街区又有什么人会同一个一无是处的醉鬼说这样重大的消息呢?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十岁的孩子在心中讪笑,因得意而奔跑起来。他身旁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最终躲进南边的一幢废弃房屋中。他躲在残墙后边向外张望。
他渴望看到老亚力的身影。
除了北边。
南、东、西,不管哪一个方向他都会跟着,他会看见对方碰见士兵,被士兵驱赶,惊恐又狼狈地逃回来,然后他就会洋洋得意地走上前,向对方揭露这个秘密。
只有北边。
只有北边是唯一的出路。
他急切地探身,张望,寻找。
啊。
他找到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高大而臃肿,会同时出现在噩梦与美梦之中的
他看见他。
那个身影夹杂在人群中。
那个身影向北跑去。
“小兔崽子,站起来。”
一支枪顶住他的脑袋。
他慢慢的回过了神,随着脑袋后的力道一点点站起来。
一只手立刻在他身上粗暴的搜寻着。他口袋里的扳手先被找出来远远丢开,接着是他一直小心藏在怀里的魔方。
“这是什么?”他听见背后的人问。
“魔方世界,能旋转拼凑出不同世界的图像,小孩子的玩意,这个还是十年前的货色呢,连声音都没有。”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忍不住向后看去,却立刻被枪托击中后脑。他踉跄走了几步,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两个举着枪的政府军正站在他身后,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经将枪口垂下,正踩着他的魔方不住在地上摩擦,似乎在擦去鞋底的淤泥。而另一个依旧稳稳地端着枪指着他。
他们在交谈:
“这个小鬼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这个街区的人都是疯子,这个小兔崽子会出现在这里,说不定是想向我们扔炸弹呢。”踩着魔方的青年士兵说。
他把这些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身体在发颤,目光则不受控制的停留青年士兵的军靴上。他看见自己的魔方在对方的脚下沾满污泥、他看见它在重压下轻微变形,他仿佛听见它的吱呀呻吟……
每一个,每一个……
老亚力大笑着践踏它。
每一个,每一个……
街区的孩子讪笑着抢夺它。
每一个,每一个……
青年士兵漠然地蔑视它。
“就按奸细处理吧!”青年士兵重重地用靴底转着魔方,下结论说。
他突然冲上去。
没有人防备。
他突然冲上去。
两个士兵开始怒吼,他们都举起了枪。
他用力地撞在青年士兵身上,挥舞的手指先被勾住,又扯下了什么东西,可他只顾弯腰去抢那依旧被踩在靴子底下的魔方
枪托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与背上。
他扯下的东西摔到地上,是一个用银链串着的挂坠盒。挂坠盒弹了开来,半人高的虚像出现了:金发的小女孩身穿白色的洋装,提着裙子行优雅的淑女礼,看着面前甜甜地笑:“大家好,我叫蒂斯,我爸爸是莱姆下士,他幽默又风趣,喜欢孩子,喜欢甜甜圈……”
他被打倒在地上,半边面孔埋入泥水中,魔方也从手指间滚落到地上的泥水里。他费力地睁着眼睛侧头望去,咫尺之间的是男人的军靴和他的魔方。
他看见魔方,魔方中的世界也看见了他。
他急切地伸手想要够到它们可一只靴子重重踩在他的手上。
他疼得蜷缩起来,目光依旧紧随着自己的魔方。
另一只黑色的军靴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挡住魔方,同时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眼睛。
他固执地挪动身体,依旧让目光紧随那伴随自己一年又一年的伙伴。
枪口突然转向了。
他瞪大眼睛,全身战栗。
枪口对准他的魔方。
他开始无意识地尖叫,用划破嗓子的音量在尖叫。
枪声响了。
嗡地一声。
如同蜜蜂漫不经心地振翅。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的伙伴
它凄惨的、哀伤地倒下去,躺在泥泞中,无声地回望他。
他看见了啊。
他看见了啊。
那些世界在倾斜,那些世界在扭曲,可那些美丽的世界啊
绿色的植物摇曳花叶无声地向他问好。
福玻斯,你喜欢植物吗?我们可以当朋友。
粗糙的岩石转动身体无声地向他问好。
福玻斯,好小伙,你要加油。
章鱼脑袋的海底人挥舞手臂无声地向他问好。
福玻斯,欢迎你来海底,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好泡头。
三只眼一条腿的诺顿人眨着眼睛无声地向他问好。
福玻斯,你需要过来,对,额头对着额头,这是我们这里的友谊仪式。
那些生命,普通的,奇异的,男的,女的,它们向他问好。
福玻斯,我们爱你,我的伙伴。
他流下泪水。
你好。他说。你们好,我爱你们,我们永远是伙伴。
大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