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往事。那些被镌刻在厚厚的史书上的故事,从来都只有功过,没有爱恨。 那一世,那句承诺,终究还是落到风中,伴着雨声霖铃,一齐不见了…… 史载,建平末年,端朝皇帝穷兵黩武,荒淫无道。上天怒其恶行,降灾祸以惩之。 一年后,北方外族入侵,端朝百年基业一朝倾覆,皇室众人皆被屠。又几年,萧氏父子入主中原,萧泓轩称帝,定都长安,改国号为瑧,年号太初。 又三年,瑧朝开国皇帝萧泓轩因多年积劳成疾病逝,其子萧槿睿登基,改年号为元鼎。 元鼎二年,长安突生异像。隆冬时节,长安城中草木一夜回春。有高人言,此为吉兆,是为天颂帝德之由。皇帝大喜,同年,大赦天下。 只是史官不记:那年深冬,皇城内的一声婴儿啼哭划过东方那片微亮的天空,瑧朝百姓迎来了他们的二皇子。 皇子出世本应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可那日,皇城中的所有人都低头噤声不敢言语。他们听说:皇上最爱的贵妃难产死了,这位初生的小皇子,没有心。 人,无心岂可活?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朝中有大臣谏言:皇子无心而活,必为妖物,恐有祸于江山社稷,忘陛下念及天下百姓,舍骨肉之情,早日为民除害。堂上大臣皆附议。 皇帝无奈,即执天子剑入内庭欲斩皇子,却见小儿端坐于摇篮之中,神情悲怆,似知父之意。皇帝又念及死去的贵妃,终不忍。 第二日,民间皆传,有高人见长安城异像,曰此为大吉之兆。皇帝向众大臣宣布:大赦天下。 据说那日皇帝看着西方的残阳,为二皇子赐名:暮远。 世间众人皆视二皇子为妖物。皇帝在死去贵妃的宫殿旁又另造了一方别院,赏赐给这位无心的小皇子居住,并责令其若无圣谕不得擅自外出。 名为赏赐,实为软禁。 他爱穿水色衣衫,宫中皆传:贵妃所生之子果然为妖物,堂堂皇子竟爱此等女子颜色。 好在他从小就很懂事,懂得埋头苦读圣贤书,从来不去听旁人的讥言。 萧暮远的童年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整整八年,除过每年除夕,他从未踏出这院子一步。 直到那年他正直髫年,江南突发洪灾,他父皇竟破天荒地领着他与其一同前往江南监督赈灾。 他看见了一个因洪灾流离失所的小女孩,他只看了那么一眼,便央求皇帝让这个女孩儿做自己的伴读。皇帝自是不准此等来路不明之人伴在自己的孩子身边,他竟哭闹。皇帝见了他脸上的泪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切切道:“早知你如此没出息,当初就不该把你留在世上!” 他终是将她领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小女孩哭着告诉他,自己的父母皆在洪水中身亡,她于世上已是孤身一人。 小小的人儿在清冷的庭院中用小手揩去另一个小人儿脸上的泪水,稚嫩的童声响起:“你别怕,从今往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啦!” 说完这话,小人儿心中又有些发虚: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该怎么保护你呢? 对面那小人却真的破涕为笑了,小小的脸蛋上长出了一个好看的梨涡,她那双大大的眼睛还闪着泪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水色身影。 “我相信你。”他看见她的眼中,满满的都是自己。 深深的庭院,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在这里,除了每日的三餐,从未有人造访。她的出现于他来说就如同寒冬里的一抹阳光,温暖了他最初懵懂的岁月。 “我叫萧暮远,你呢?” “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天地一片寂静,连南飞的大雁都停止了悲鸣,便唤我乐宁,我叫沐乐宁。阿远,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阿远…… 听了这话,他长到八岁,第一次真正地,开心地笑了。 “可是阿远你为什么只在院子里玩,不出去找其他小伙伴呢?”乐宁一脸天真地问他。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半晌,他对她说:“因为父皇说了,我是乖孩子,他赏了我这一院子的书,乖孩子要先把院子里的书全看完才能出去玩!” 小乐宁环顾了自己身边那些装满书籍的房间,惊呼:“这么多书,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他却只淡然地放下手中的书页:“这些书,总有一天要看完的……” “那你教我识字吧,我帮你一起看,看完了你就可以出去玩了!” 他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 她常说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事实也确实如此。每每见到那些“之乎者也”之类的词,她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个比两个还大,眼睛、四肢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不一会儿,当萧暮远拿着新的书籍要过来读时,他便能见到那个以书枕头,睡得不省人事的乐宁。 每到这时,他便会悄悄撤去她脑袋下枕着的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墨迹,然后脱下自己的水色长衫盖在那个熟睡的小人儿身上,任她胡乱地靠在自己的膝上。 她常问他为何他的水色衣衫上总有水渍,他想着她睡着流口水的样子,笑而不语。 她说,她的生辰就快到了,往年阿爹阿娘都会准备许多好吃的为自己庆生,可今年…… 她说,长安皇城中的菜肴虽是好吃,可那与家乡的饭菜相比,总是少了几分甜味。 他便跑到厨房,为她偷了一罐白糖。 她说,她想吃杭州的荷花糕了。 他便托送饭的小宫娥下次将他的饭菜换成荷花糕。 她说,长安城好久都没下雨了,她感觉很难受。 他笑她:是想吃杭州的荷花糕了吧? 她撅起小嘴一哼:才没有! 她说,她有点想念江南了…… 那一日,他带她偷偷溜出了院子,来到长安城郊的一片绿地上。绿地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座老旧的楼阁。 “阿远,你今日不看书吗?”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们不看书,我带你出来玩!” 她不解,问他为何要带自己来此处玩耍,他却故作神秘,领着她上了楼。 饱经风霜的木质楼梯被他俩踏得直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她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他说:“别怕。” 登上阁楼之顶,见八面飞起的檐角之上皆挂着玉质的铃铛,那些铃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清风微拂玉铃,玲珑有声,一如江南那片淅沥的回响。 他牵起她的小手:“长安少雨,你若想家了,就来这座楼上听听风铃的霖铃之声吧。” 乐宁扑闪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抬头问他:“那到时候你还会陪我一起来吗?” 他有些怜爱地揉了揉她的细发,柔声答道:“我会,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凛冬将过,春风一夜吹过长安,宛如十八年前的那副景象。这一年,他刚弱冠。 烛光下,萧暮远握着一卷书,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的黑暗。 今日是他的生辰,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都忘了他的存在。父亲在他心中,永远只是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睥睨众人的皇帝。 “阿远,你发什么呆呢?”乐宁从他身后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没有,我没发呆,我在看书呢。”他打开书卷,佯装在读书。 “今天是你的生辰,阿远,你想要什么礼物?” 萧暮远宠溺地笑着:“小宁儿还记得我的生辰就是最好的礼物啦!” “我不光记得,我还给你做了好吃的呢!”乐宁说着,从身后的桌子上捧起了一碗面,“这是我为你做的长寿面,快吃吧,面都凉了。” 萧暮远接过面条,他的手有些颤抖。 “好吃吗?” 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乐宁继续说着:“吃完了这碗面你就是大人啦,快把你手上的书放下,别看啦。” 他放下筷子和书卷,抬起头看着乐宁,神情有些凝重。 “怎么不吃了?” “乐宁,”萧暮远有些犹豫。 “嗯?” “乐宁,这是我在这院子里看的最后一本书了。” “想不到阿远你看书这么快呀!” “我骗了你,就算我把这最后一本书看完,我们也不能出去看外面的世界,因为我是那个生而无心的二皇子,他们说我会为祸天下……” “我知道,”乐宁上前抱住他,“不能出去又如何,众人说你是异类又如何,就算你与天下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 烛花落了,这一夜,他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孩子。 乐宁原本想着,此生若是能与阿远在这小院子中度过也算得上是圆满了。 只是那一年盛夏,皇帝却突然想到了这个被他遗忘了十几年的儿子。江南突发洪灾,原本富庶的水乡一夜之间哀鸿遍野,饿殍遍地。皇帝命萧暮远前往江南赈灾。 十几年来,她第一次与他分别。 临行那日,果然除了她,无一人前来送别。 他轻抚她的脸庞,眼中满是不舍。 她却笑了。 “乐宁,待我归来,我为你带荷花糕可好?” 她摇头:“我只要你平安归来。” 他问:“乐宁,待我归来之时,你嫁我可好?” 她摇头。 “阿远。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