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沅州,坐在船舱内看向河岸,两岸的景致终于不是遍地的荒草。天气渐渐暖了,两岸终是有了些生机,不时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跳到船舷上,“唧唧啾啾”地叫两声,飞走了。 连绵不绝的青山从远处漂来,她看着那些山头的白发渐渐融化成青丝。看久了,也就觉得有些厌倦了。 末吟坐在船中,与对面两人相视无言。 剡夜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个懒腰,将要睡去。 夜晚,外头是一片荒山野岭,自然是没有烛火的光亮。今夜无风无月亦无星,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殇渊。”她叫了他一声。 殇渊抬头,在混沌中看着她。 “我以后,能不能就叫你殇渊了?喊殇渊公子,多半显得有些生分。”末吟问。 剡夜半梦半醒之中迷迷糊糊听见这么一句,喃喃道:“我家公子的名字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凡人画师能喊的……”说罢,又昏昏地睡去了。 黑暗中,殇渊眼底带笑,道:“当然可以,末吟姑娘想怎么喊便怎么喊吧。” 剡夜的呼噜声飘出了船舱。 船夫也在甲板上睡着了,任小舟随着水波而去。 “殇渊?”末吟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他应声。 “你睡了吗?”她问。 殇渊在心里暗暗发笑:若是睡了,刚才那声是谁应的你? “还没有”他答道。 “殇渊,他们说你是魔界少主,那你一定知道这天上地下不少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长夜漫漫。他告诉她,雷公其实是个怕媳妇儿的神仙,每次电母一生气他就吓得不敢打雷;月下老人平日里最爱打瞌睡,常常把那些姻缘红线系得一团乱,害得人间出了不少荒唐婚姻;掌管众生子嗣的碧霞元君喜欢乔装成凡人,跑到人间逗弄小孩儿,却常常被孩子们的父母赶出家门;九天司命掌管着万物的命数,却独独左右不了自己的命数,追求了神界的月华神君几千年而不得,而月华神君又与他三叔,神族的三殿下纠缠不清…… “看来当神仙也是会有烦恼的呀。”听完殇渊说的这些,末吟若有所思地说道。 “众生皆苦,神仙也没有凡人想象中的那么逍遥。” 她问:“那么殇渊你呢?除了那个怪病,你心里还有什么烦恼的?” “我的烦恼吗?”殇渊想了想,道:“大概是我这不中用的脑子吧,这几百年来忘记了不少东西……” 那时他从人间归来,脑中尽是她,她生前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他还记得那样清楚。那日,是他的父王,魔界之尊,骗他饮下忘川的江水,魔君说:“它叫忘忧。” 血色江水浸润着无数生灵的魂魄,在月光下闪着泪光。什么忘忧,那不过是穿肠□□。他在无边的疼痛中醒来,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容颜。那张本该是他生生世世不能忘记的脸,在记忆中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了。 他发疯一般地寻找,却忘记了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他只记得,她曾说过:“等我。” 公子,良儿未曾见过乐宁姐姐,可良儿总觉得末吟姐姐就是公子一直在寻找的那人…… “我等了两百年,乐宁,末吟,是你吗?”他喃喃。 四下寂然无声,对面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沉沉睡去了。 清晨,剡夜揉着自己睡得酸痛的胳膊,半睁着眼走出船舱,饱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咳咳……”今天的空气怎么有些呛人?剡夜睁眼,船夫正在船头摇着船桨,木桨荡起的水声很是好听。 “末吟呢?”是殇渊的声音。 剡夜心中很不高兴,这女画师怕是会什么狐媚之术,真真是把公子的魂儿都勾了去,现在公子竟大清早刚醒就开始找她了。 殇渊轻嗅空气中浓烈的骚味儿,眉头紧锁。沅州城的那只狐狸还真是有毅力,竟然跟了这么久。他吩咐剡夜:“剡夜,待在船上别乱跑。” 剡夜躺在船舷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向着殇渊消失的那个方向喊了句:“主人,早去早回啊!” 一只小小的青丘狐妖,定然不会是公子的对手。 半大的狐狸洞中,一美艳女子红衣罩体,说是红衣,其实不过是一层绯色薄纱,轻轻笼在身上。女子酥胸半露,细腰曼肢,眼中媚意盈盈,两片朱唇微微张开,一副十足的妖魅之态。细细一瞧,这人便是沅州城中在荷塘边倚栏赏荷之人。 美是极美,可她身上的那抹狐骚之气未免太煞风景。 狐妖笑得荡漾,一双玉手轻挑女画师的脸庞,细细端详着,道:“啧啧啧,多美的一张脸,可比那张长着胎记的脸好看多了。皎皎兮似青云之蔽月说的就是姑娘你吧。” 此时的末吟被缚在石壁上动弹不得,听着这狐妖的一席话,惊觉不妙,问:“你如何会知道沅州城中的事?” 那狐妖略得意:“若不是我赐给那苏青莲一副美艳之貌,那周文兴又如何会倾心于她?” “如此说来,你便是那只害人的狐狸精?” “姑娘你过奖了,我只是一只三尾狐狸,会点易容之术罢了,哪儿来的本事害人,害人的,从来就是人心。怎么,你也想我给你换张脸?” 末吟不语,扭头甩给三尾一个白眼。 “哟,小娘子不高兴啦,你的白眼可真是吓死人家了。”狐妖挑逗末吟。 “你把我抓来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末吟冲眼前的娇媚女子喊道,很有骨气的样子。 虽说表面是这么说的,末吟心里还是有些发怵,这里是白骨遍地的狐狸洞,有一只杀人如麻的狐狸精,殇渊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救我! 三尾狐唇角微挑,一双杏眼眯成一条缝。“呵,你以为我抓你就是为了要你的命?看看你一具凡人之躯,我就是吃了你也增加不了多少修为,不过看你身边的那位白衣公子,他倒不是一般人……” 这下轮到末吟开口笑了,“你以为,凭你的修为,也能在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狐狸精脸色一阴,转了个圈躺在石床上,阴阳怪气地说:“我自知修为不敌那人,可是男人嘛,酒色食性是免不了的,到时我再用一些催情之物,就不信他不会跪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狐媚子的手段还真是下三滥啊。”末吟一脸鄙视。 那妖精却很是不要脸,颇有些自豪地说道:“下三滥又如何,只要男人乖乖听话就行了。” “可是,你真以为他会为了我跑到你这骚气冲天的破狐狸洞中?”末吟道。 “怎么不会了?在沅州城的时候,我可是听他喊你夫人,喊得可亲热了,萧夫人。”三尾一脸得意地说。 被绑之人却是一脸平静的表情,道:“妖精,你不知道吧,我只是他府上的一名画师,可不是什么萧夫人。” 狐妖却有些疑惑了:“哦?可我见那人看你的眼神,分明带着……” 正说着,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狐狸洞中,正是那只三尾狐觊觎已久的殇渊。只见三尾步履款款,如弱柳扶风,扭着腰就向殇渊走来,殇渊轻扶那不盈尺的细腰,眼神略微迷离。 末吟被绑在一边看得着实生气。原本以为殇渊会一脸冷酷地挥剑砍断那只狐狸精的尾巴,然后一个转身带着自己离开。谁知道,这人竟这般禁不住诱惑! 三尾扭头看向末吟,颇得意,道:“小娘子,有什么遗言就快说吧,等下我俩云雨之后,我就要送你去见阎王爷了。” 末吟表情悲愤,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公子陷在狐狸精的怀中。 “香吗?”三尾微微喘着气,白衣公子将脸伸向她耳边,轻轻说了句: “香?我只闻到了狐臭味儿。” 三尾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怀中之人。正想逃,却见一道剑光闪过,鲜血溅起落在石墙上。 末吟暗想:还好被绑的离他们远,要不然一定被溅一身血。 可怜那只三尾狐,被殇渊砍断了一根尾巴,如今只能摇着剩下的残巴伏在地上。狐狸口中哀鸣:“萧公子!秋霜无意冒犯公子,只是想借公子的修为救人啊!” 殇渊抱下末吟,都懒得转身,冷冷道:“你叫秋霜?” 狐狸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回答:“是,我的相公病了,需要有人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人心,我才能以换心之术能救他,奈何秋霜修为浅薄,无法得取人心,求公子救救我相公!” “这与我何干?” 说罢,殇渊只甩下一个清冷的身影,走了。 一出狐狸洞,已是夜晚,月光洒下薄薄清辉,月光下他抱住她驾云而起。 “怎么不说话?”他问她。 末吟想着刚刚那一魔一狐在自己面前耳鬓厮磨的样子,不由得撅起嘴,气呼呼地说一句:“有什么好说的?萧公子在那狐狸洞中可是快活得很呐,怎么还想着把我这个画师给带出来啊?” 他嘴角微扬,“怎么,夫人吃醋了?” “才,才没有……” 船上的剡夜见一身影踏月而来,便知是自己的主人回来了,很是高兴。 末吟回到船上,差点没晕过去。 这才刚刚逃出狐狸洞,怎么船上又来了一只小狐狸? 这只小狐狸毛色通体雪白,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泛着玉质的光泽,一双淡紫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 虽说这狐狸长得极为可爱,但末吟大概是被刚刚狐狸洞中的森森白骨吓得不轻,只敢躲在殇渊身后怯怯地看着。 小狐狸看向殇渊身后的末吟,似乎很不高兴,冲着她亮出了自己并不尖利的牙齿,模样甚是滑稽。 “玉璃公主,别吓她了。”殇渊见了这只小狐狸,也很是头疼。 只见月光下的小狐狸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位美人。那美人肤若凝脂,两道柳叶弯眉下双目似水,一枚小巧的朱唇轻嚅,娇艳欲滴。 那狐狸化成的美人见了殇渊,便跑过去要抱抱,撒娇道:“殇渊哥哥,小璃都好久没见到你了,小璃好想你呀!” 殇渊很是无奈地推开这块黏在身上的狐狸膏药,正色道:“玉璃公主不好好待在青丘,跑到我这条破船上做什么?” 小狐狸从殇渊的语气中听出来了:自己在他这里并不受待见。想她一位青丘国的公主,狐族首领最宠爱的女儿,天上地下谁不是争着宠她,她也只可能在殇渊这里遭人嫌弃了。 小狐狸再次抱上去,继续撒娇道:“爹爹去找魔君了,哥哥姐姐们也不带我玩,我一个人在青丘待着实在无聊。听说人间是个有趣的地方,又想着殇渊哥哥也在人间,小璃就跑来找殇渊哥哥啦。” 殇渊扶额,表情有些沉重,他对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狐狸说:“玉璃公主,我此次出行是去办正事,不方便带上公主。” 小狐狸再看一眼躲在殇渊身后的末吟,脸上写着不满,道:“那她是谁啊?你办事方便带上她,就不方便带上我吗?” 他移了移身,将身后之人挡得更加严实一些。 “末吟姑娘是府上的画师,这次与我一同上路,自然是有用得到她的地方。时候不早了,还请玉璃公主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殇渊自会派人护送玉璃公主回青丘。”说着,推着眼前还撒着娇的小狐狸进了船舱。 末吟在甲板上看着这两人,正是一头雾水时,抓过了正要跟着殇渊进船舱的剡夜,悄悄问:“剡夜,那只小狐狸是什么人?怎么我看你家公子也要怕她几分?” 剡夜心道这女画师果然只是个凡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连这位叱咤神、魔、狐三族的玉公主都不认识。 剡夜看末吟的眼神也略带同情,向她解释道:“你口中的小狐狸叫白玉璃,是狐族首领白承元的小女儿。这天上地下,就没有一个人不怕她的。一来,她深得狐族首领的喜爱,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整个狐族,本就没多少人敢惹她;二来,狐族皆娇媚,尤其是这位小公主又生得极为好看,你瞧她撒娇的那个样子,多可人,大概三界之中就只有我家公子不会心动了。” 剡夜说着说着,脸渐渐红了。末吟揉了揉这只思春的小獬豸的脑袋,“小孩子家家的,想什么呢!回去睡觉。” 江上水汽渐渐凝结成雾,宛如一层薄纱飘荡于天地之间。岸边传来微微虫鸣声,原来惊蛰已过,春天,就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