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林远靖东征百济归来,也刚好是我带领左骁卫番上之时,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他归来的第二天,左仆射陶锴岳上书,因大昭连年征战,北境之地大片荒芜,建议解散东征军,令府兵屯田务农。然而,这道奏表并没有得到批示,因为兵部很快收到了来自肃州的军情,边境似有吐谷浑陈兵,先皇遂下令惇武侯宫玓出征,同时,一个从东突厥来的女人被秘密接入皇宫,受封苏国夫人。不久后,便发生了林家之事。每个人都想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有确切消息传出,我收到的情报,是林远靖于紫宸殿大肆行凶,在行刺先皇的过程中,误杀了苏国夫人,最后被禁军制服。先皇怕夜长梦多,直接赐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罗林远靖谋逆证据,没想到发生火灾……不过,这也耽误不了什么。林远靖死后的整整两个月里,贬官数百人,获罪入狱的七品以上官员足有百十多,斩首的不计其数,所有人都知道,皇家要趁这个机会收回兵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先皇驾崩了。” “他当时身体状况如何?”林菁问道。 “先皇戎马半生,体质强健,大朝会小朝会从来不落,就连他的新宠苏国夫人死了,都未见他有任何异样,”说到这里,裴元德冷冷一笑,继续道,“记录先皇言行日常的起居注原本和副本全部丢失,起居郎自己撞死在了宫柱上,大明宫昭告天下的说法是——‘梦白鹤西游,舞风而上,羽化登仙’。” 林菁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李僢死得突然,却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注居然都能丢失,尤其是苏国夫人……居然也在现场,还被父亲斩杀? “那个苏国夫人是什么来头?” “不清楚,甚至她究竟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裴元德将手中已经擦得锃亮的短刀放在案几上,“我说的这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可以去查证,消息灵通些的几乎都知道,但是,那天宫里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五个人知道。” “都是谁?” “先皇李僢、苏国夫人、大内总管锦琛、今上,以及当时负责随身保护先皇的千牛备身,现在的壮武将军,尉迟读武。” 林菁将这五个名字一个个刻进心里,然后顿地一拜。 “厚恩不忘,多谢大总管。” “不用这么客气,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下三郎?” 林菁抬头,发现裴元德正在笑。 她从不知道,原来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其中的韵味是少年郎拍马也追不上的,像是沙漠中绽放的花,太过难得,便有些刻骨铭心。 恍惚间都忘了这人是在揶揄她。 裴元德看她愣住的模样,笑意更浓,他将案几上的那把短刀推到林菁身前。 “好的长刀很多,短刀却很少,这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利器,你收好,我不希望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它。”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拒绝道。 “不贵重的礼物,我也拿不出手。此刀名为夜羽,与赫连勃勃的大夏龙雀同出一炉。” 大夏龙雀! 林菁眼睛一亮,她是好武之人,自然知道好兵器极难得。 赫连勃勃是胡夏的王,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杀人是他的爱好,战争是他的乐趣,因此他极为注重武器的质量。史书记载,赫连勃勃有一种特殊的检验武器的方法,在验收的时候,如果弓箭射不穿铠甲,则杀弓匠,如果射穿铠甲,则杀甲匠,几乎每次验收都会有一批工匠被斩杀,可以说,胡夏当时的每一把武器都带着工匠的鲜血。 在赫连勃勃统治力最为鼎盛的时候,他收罗天下能工巧匠,为其造百练刚刀,号“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一把神兵。 林菁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短刀双手接过,立刻便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刀身上同样刻有铭文,曰:龙雀蔽日,所向皆靡。 裴元德看着她道:“龙雀是凤凰中最凶猛的一种,它没有华丽的彩羽,只有庞大的、连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的黑翼,在传说中,龙雀一旦起飞便不再落下,永远向着至高处飞翔,没有同伴,心无旁骛,直至巅峰。” 林菁从主帐出来的时候,那两名原本看守她的亲兵迎面而来。 “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她现在心里满满都是对裴景行的歉疚,自然应下。 到了地儿一看,这位真是会享受啊。 裴景行的帐篷不算大,里面却精致非凡,除了寝具和武器架,还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帐篷里面有一名亲兵正在煎茶,另一名亲兵从锅里取出煮好的羊腿,用银制小刀将肉切成薄薄一片,蘸好了调味料,整整齐齐的摆在盘子里。 裴景行本人则卸了铠甲,穿着一身常服,头发也散了,正冒着湿气,他软塌塌地靠在豹皮垫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她。 “坏心肝小骗子!”他吐出一颗枣核,精准地打在林菁身前的地面上,令她止了步。 林菁道:“上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大总管都说功过相抵了,我也被你关了挺久的了,裴小将军,做人要向前看,总盯着那点恩恩怨怨是成不了气候的。” 裴景行被气笑了,“你这腔调怎么那么像‘左不太平’?” “你私下给他取这样的诨名,左平知道吗?” 这时帐篷外有人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有个人叫‘裴景不行’,说他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左平掀了帘子进来。 林菁稍微挪开一点,方便这两只炸了毛的斗猫对视。 “你来干嘛?”裴景行不善地问道。 左平一脸坦然地道:“刚巧路过,听到有人不行,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帮。” “可别,我还想多太平些日子,你这忙不如去突厥大营帮,肯定能为大昭立功。” “不好不好,不及裴小将军上获之功,听说你们还演了一出戏?”左平看向林菁,笑道,“没想到假牢变成真牢了吧?” 裴景行跟戳到逆鳞一样站了起来,道:“那是她欠我的!” 林菁的确不喜欢欠人的感觉,她投降道:“好吧,你说,要什么代价。” 裴景行看了左平一眼,立刻道:“进我的跳荡团,跟我戍边去。” 林菁:“戍边?” 左平走到一旁,煎茶的亲兵立刻递过去一杯暖茶,在地上放下软垫,他坐下后,那名切羊腿的亲兵也将一碟切好的肉连同案几一起放在他身前。 裴景行道:“不等大军拔营,我直接去甘州,五日后便走。” 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大动干戈的战局,但开了春就不好说了,被东突厥打乱的边境重镇需要重新布防,甘州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它夹在东突厥、西突厥和吐谷浑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裴景行虽然是次子,却可以看出裴元德是真的用心栽培,也没有因为是亲子而畏手畏脚,这是让他去独挑大梁,的确是个攒军功积累经验的好时机。 但她心里又有其他牵挂,有个人是她势必要见上一面的——东突厥退兵后,尉迟读武也会回长安,最要紧的线索在他身上。 左平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道:“这羊肉不错,没个把时辰可炖不到这个火候,最好的滋味,总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品尝到。” 林菁合上双眼,风里雨里练就的定性又重新回到身上,她再睁开眼时,躬身行礼道:“属下这就去做好去甘州的准备。” 裴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平一眼,大掌一挥道:“去吧。” 左平用帕子擦了手,也起身道:“告辞。” 林菁跟左平一同出来,两人默契地往马厩方向走去。 她去领火炼的时候,发现那个赭衣奴已经不在了,现在伺候马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请问,之前照顾这个马厩的人去了何处?” “死了。” “谢谢。” 左平先一步出来,骑在马上等她。 林菁翻身上马,左平高举令牌,两骑出营。 战后的草原尤其空旷苍凉,斜倚天边的云下,只有鹰还在盘旋。 左平勒住马,林菁同时停下,转身看他。 大营里耳目太多,看出左平去马厩的意图后,她就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 “昨天我接到一个消息,跟你有关,猜猜看。” “不会是陈恪想调我回长安吧?”林菁可猜不出那些达官贵人的奇思妙想。 “错了,有惩罚。” 林菁叹了一口气,“左校尉,你是跟裴小将军学坏了吗?” “你对我的品性有什么误解?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这惩罚就先记下,因为你恐怕也顾不上这些了。” 林菁意识到有点严重了,她问道:“究竟是什么?” “长安城林家遭了贼,舅父已派高手护住你姑姑和兄长,你自己要小心了,幽州大营是裴大总管的地盘,很多人不敢造次,但甘州……可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