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眼里心里全都是你(1 / 1)绵绵远山倒,粼粼静波青首页

一叶可知秋,一弦思华年。都说秋风扫落叶,而别院的秋天一丝风意也无,枯枝残叶等到穷尽养分才缓缓坠落。别院里唯一的一棵树已经秃了小半边。  自上次见过殷离,两相客套几句之后,慧里便安全返回。按照殷离所说,初登王位,公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闲,仁心暂且在别院住下,若是日子闷了,可自由在宫中走动交些朋友。夕儿听了这等消息,第二天就取出了箱子里的琴来给慧里解闷。将将要开始就被打入了冷宫,兴许日子久了,宫里又会出一位出世的抚琴人。  始初那些日子,慧里常带着夕儿在王宫里闲逛。所到之处如有瘟疫一般,人人避之。二人以为是异族的装扮让人感到害怕,便回别院换了中原人的衣服,再来各处也是同样遭人避讳。二人无奈,回到落脚之处,寻其他事情度日。  残卷的枯叶常常掉落在慧里的琴弦之间,阻断下一个音符。慧里面无波澜,将枯叶轻轻拈起放置一旁,接着弹奏出大漠女子独有的琴音。偶尔天空有鸟儿飞过,慧里便多看上两眼,想是鸟儿走错了路,才会路过这冷清地。夕儿总是陪在一旁,静静听赏。实在她也弄不出什么声响,兴起时就空手舞出几套剑法,借之忆起一些往昔。  小宫娥每天准时送上丰盛的饭菜,次数多了便在公主面前混了个脸熟,便自报家门,名唤小兰。小兰不得管事宫女待见,常被安排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许是别院本就被人瞧不上,终日不得召便更叫人瞧不上。公主又如何,派遣小兰一人管吃管喝即可。  慧里无聊的很,终日里与夕儿以笔墨交流,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谈论今日吃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明日小兰该换菜谱了诸如此类。这一寂寞自然要找个法子排遣。夕儿便替慧里找了小兰。每日小兰一进别院,夕儿便把小兰捉到公主跟前,好不客气。前几次小兰总有些心惊胆战,这位董阏姑娘生得漂亮,却不说话,做事情没有征兆,喜欢动手,叫人有些害怕。小兰被捉的次数多了,就懂了董阏姑娘的路子,只是每每被捉起来时,心里总有几分畏惧。  一连好几日,从小兰嘴里知道不少事情。比如,殷离自掌权之日起就一直在喝药,传言说是喝了能长生不老的秘制良药。夕儿一听便忍不住翻了半个白眼!自古帝王多求长生,却没有一人久活于世。殷离本年少,虽体弱却仗着年轻也能多活几年,胡乱喝药只能是将身体越喝越垮!夕儿敛了敛眼神,想着若是被慧里瞧见自己翻白眼,定会被取笑,于是很快恢复清冷。  再比如,新王后是要臣之女,但是长相十分一般,也不知王怎会娶了她。所以小兰一顺口拍了慧里的马屁:”这位新王后一点也不及公主貌美,公主的容貌既能沉鱼,还能落雁,还能,还能羞花……”慧里先是一愣,眼神闪至一边。虽然心中不喜,倒也无碍。左右院里只有三个人,不为旁的人笑话。  还比如,殷离入宫前的妻子,被逼得去了庙观里。照小兰所说,“夫人终日颂佛吃斋,肚子却日渐胀大,默不是吃了什么坏东西。”小兰话毕,扯着脑勺上一堆头发挠了许久。夕儿自然没忍住又一个白眼翻上墙头,原想着王宫里藏龙卧虎,却被这小丫头拉低了水准,也许这就是小兰落得此处当差的原因。    夜晚,一如往昔寂静,慧里睡不安稳。殷离一招缓兵之计就将大漠公主晾在别院数月,如此不交好的做法,似乎是把大漠的立场置之不理了。一朝失眠便夜夜难以安睡,不远千里从大漠来到王宫,可不是到这里来静坐修行的,想来想去,等在别院里左右都不适。于是,到了坐不住的那一晚,慧里叫上夕儿抱琴,一同去到举贤阁的前院。两人丝纱蔽体,清凉得很,头纱随着步履前行而略微飞起,风华丽影,绰约阑珊,旁人离得远也免不了偷偷望上一眼。  慧里在前院里寻了一个四面都看得清的地儿坐下,双手抚上琴弦。只稍稍有了一丝曲调,先前偷摸着看过来的宫人忍不住地来张望。  举贤阁大门紧闭,门内的两名男子正商讨什么,却被琴音打断。夕儿木然僵在原地,看慧里把琴抚得明朗,四周的眼光越聚越多,深感自己多余,便在慧里身后边寻了一个没那么显眼的位置,准备在那一处站定。哪知慧里使劲给了夕儿一个退后不得的眼神。  这让夕儿想起儿时,每逢庄里来客人,常被大夫人叫到前厅里背书给人听。那时,也不知这书中的内容有多深的奥义,听者总频频点头,声声佩服。稍长大一些,对于大人们投来的讨好目光,小陆绵也懂了些,便不屑再背。时隔多年,再一次被拖出来的境地竟是身着薄衫,耳伴琴音。夕儿若是不舞上一曲,怕是回了别院要被慧里念叨。  宫人越聚越多,虽都在远处观望着,但炯炯目光,不容闪躲。此时,举贤阁大门缓缓而开,阁内光照倾泻而出,刚好洒过慧里夕儿所在的位置。两名男子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晃在光亮之间。  夕儿回忆起离开大漠之时,为与公主践行,舞姬们曾在大漠里跳的一曲胡旋舞,配上慧里的琴音,应当是刚刚好的。于是捏起头纱向空中一扬,在空地之上舞动起来。  远观者一两人没有忍住,嗤嗤岔出气来,笑声细微如丝传入慧里耳中。慧里方才颇为入神,没有在意,现在定睛一看,夕儿这一转身,一抬腿,一扭腰的尴尬模样,全然没有平日舞剑那般飒爽。要不是当初与夕儿一同赏了舞,怕是连慧里都分辨不出夕儿这一阵的手忙脚乱,着实是学了胡族人的舞姿。  慧里心里颇为难熬,眼看夕儿跳得惨烈,迫于曲子正奏在高潮上,轻易难以结束。慧里指尖仍然在琴弦上熟练地拨动,内心早已乱做一团,这次长出息不成,怕是要把脸面也丢了些去。原以为,貌美的女子,身姿也不会太差,着实想不到夕儿的舞姿会这般难以言说。慧里悄悄叹上一口气,只得期盼快些结束这一曲,便加快了弹奏。  节奏的突然转变让夕儿好一阵忙活,最后一个音符止住时,生生惹得她撩拨鬓发的手僵在半空中,不得不假模假样随意寻了个动作做结尾,算作有始有终!  宫人们正寻思着嘴里憋的这口笑能不能畅快出声,举贤阁内两名男子迈着步子走近。传说殷离单薄,今日见了他竟比传言更甚,许是他个子高大却一眼可见嶙峋瘦骨,才显得更为孱弱。  夕儿目光没有在殷离身上多留,反倒是殷离身后的男子,紧紧抓住了她的视线。男子身着墨色长衫,腰间系着宫玉,头束纶巾,面无波澜,似有大巧无处隐匿。此处的青衣与彼时在陆家庄的模样甚异。  “林先生果然样貌不凡,引得小丫头挪不开眼啊。”殷离戏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药味儿。  慧里将木琴放在一旁,向殷离行叩首礼。夕儿依旧站定看着这位林先生,想在他脸上看出端倪。  殷离哼笑一声,“林先生舟车劳顿,先回府休息吧,择日国师得闲了,再来与本王下完那盘残棋。”  只见此人向殷离拱手,迈步离开时眼光留在夕儿身上,犹如看一个新人,往日里的熟悉无处寻觅。待他转身走远,夕儿才知方才无礼,随慧里向殷离叩首。殷离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回身往寝殿走,悠悠留下一句:“跟上来。”  听闻新王继位之后,向山里的老师父问了命,老师父说新王五行缺水,于是殷离就把寝殿安置在了一片水中央。秋夜凉风瑟瑟,去往寝殿必经的长廊上,更加凉意难挡。殷离身体本就弱,风再大点刮,他就要被刮进水里。夕儿不禁腹诽,若是老师父说他五行缺土,那殷离是不是要把自己的寝殿埋进土堆里……  慧里摸了摸露在风里的手臂,忍不住吸鼻子。夕儿瞧见,便上前从后方双手握住慧里的手臂,肌肤相触的地方才稍稍有些温度。殷离只顾向前,薄衫被风吹得飘舞,轻咳了好几声,却不哆嗦半分。两侧的奴仆皆长衣裹体,不觉寒意。慧里夕儿两人愈加冷,直到进了寝殿,被风刮得生疼的皮肤才得以缓解过来。  一进寝殿门,眼前的漆黑叫慧里提起的步伐变得小心,好在夕儿在一旁牵引着。方才走廊上亮堂堂,而寝殿内四面无窗,只东面一张门。待三人进殿后,奴仆们并未随殷离进来,反而是将寝殿门合上,与门外灯盏的一袅光明相隔开来。  慧里不慎踩到自己的裙角,一瞬不稳,踉跄向前。夕儿本能地一手握紧慧里的手臂,跨步往前,迅速转身,准确地抚住慧里另一只手臂。慧里晃神之间,木几上的青灯已被点燃,殷离正举起那一盏微弱的青灯朝二人移步。  夕儿慧里二人站定,皆正视殷离,不明来意。殷离微侧头,许久不曾遭人平视,自顾自哼笑一声道:“公主没有灯盏的指引,行动有所不便,这一盏青灯便给公主,可好啊?”话音落,殷离眼角擎着一丝笑,拉得细长。  慧里颔首接过灯盏握在手里,虽灯火近在咫尺,却依旧暗淡,不足以照亮整个寝殿。殷离退至木几处,隐在黑暗里,一双明眸投射在举着青灯的一双人身上,“仁心啊,今晚这一出怕是要给你惹上祸端。”  仁心是慧里的封号,除了沙漠的大王,和面前的君主,再没有人这样唤过慧里。听说仁心有祸端,像是听到旁人的事。慧里轻眨眼睛,方才青灯举得太近,有些熏,“不知仁心有何祸端?”  殷离无声,慧里仔细向着殷离看过去,看不到他的脸。  “董阏姑娘可知道?”殷离的声音听着软弱无力,却莫名让人有些发凉。  夕儿摇头以示不知,即便知道也无声以对,即便有声也无意告知。这种他在暗我在明的形式,夕儿十分地提不起兴致。  “也罢,日后知道了再来见我也无妨。”殷离缓缓起身,向寝殿深处走去,“朕乏了,你们走吧。”  “王,仁心有一事不明。”慧里叫住殷离。  殷离停了脚步,站在离青灯太远的地方,全然看不到人,“哦?何事不明。”  慧里向着殷离的方向走了几步,抿了抿嘴唇,“仁心从大漠来,是为了两国交好。可是终日在别院无事可做,不知如何才能为王分担。”  殷离轻咳,“为我分担?你想做我的女人?”  慧里顿时乱了呼吸,手里的青灯被气息晃得忽明忽灭。  夕儿站在慧里后方,看着殷离出现在灯光里,一步一步,离慧里越来越近,直到慧里面前。殷离身长,要直视他的眼睛,慧里不得不仰起头。  “大漠的女人,我不要。”  慧里怔然,待殷离转身,才呼出一口气。  殷离再次隐入黑暗里,“你们走吧,我乏了。”  送走了来客,寝殿没了青灯,黑暗至极。殷离枯坐在床榻上,盘腿冥思。早年间在临兆生活多年,曾在陋室枯灯下卧薪尝胆。当时住怕了四面透风的屋子,自己和妻子都曾染上风寒,虽已医治,但总归是落下了病根。如今四海之内皆王土,殷离颁布指令,补贴百姓修缮居室,也索性将自己的寝殿修得密不透风。  曾经一个人的祸端,如今天下人得福,偏偏除却一人,便是殷离的发妻,罗敷。算算日子,罗敷快要临盆了。    慧里挽着夕儿,薄衫在风里扬得老高,没有一丝保温作用可言。可恶的是殷离这长廊还老长,宫人们穿着暖和,打着灯笼直直立在两边,看得慧里夕儿两人直羡慕。  夕儿摘下发间的琉璃珠串,掰扯成一颗颗,塞给一旁的宫人们。小婢子们哪摸过这稀罕东西,只领头的婢女有几分见识,赞叹道:“这珠子看着比王后宫中的琉璃盏还要璀璨几分呐!”其他宫人们一听,便将小小的珠子拽得更紧了些,高兴得很。  领头的婢子虽欣喜,但在宫中多年,深谙规则,明白拿人打赏,必然要为人办事。来着不知意图,婢子自然擎着一丝谨慎。  “仁心公主,董阏姑娘,不知所为何事?”婢女俯首。  慧里不明所以,看向夕儿。夕儿果断,径直将婢女手里的夜灯递给旁的婢子,并十指迅疾地把眼前的宫人转了个身,解了腰带,宽了衣衫。宫人再转身过来,便只剩一层薄薄的素衣裹体,眼见着自己一身官衣披到了仁心公主的身上,便鼓着一对圆眼睛盯着自己被扒的衣服。忌于仁心的公主身份,婢女只得杵在原地。  夕儿给婢女使了个眼色,提醒她拿稳当手里的琉璃珠。婢女一激灵,将琉璃珠揣紧,接过夜灯,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不等其他宫人们反应,夕儿又扒了两件官衣。等慧里整好衣衫,夕儿也已经穿戴完毕,并把富于出来的衣服叠好,包进扯下来的头纱里。见头纱不够用,便卸了慧里的头纱,捆一捆刚好能系在身上,方便得很。  余下的宫人们,见一套破衣服可以换一颗锃亮的琉璃珠,都纷纷脱起衣服来。慧里摸摸发间的配饰:“夕儿,你还有珠子吗?我戴的这几颗不够用。”  夕儿看看慧里真挚的眼神,再看看眼前集体脱衣服的这群人,又回神来看看慧里期待的一双大眼睛。幸好说不了话,索性拉着慧里赶紧逃了。    回别院的路上,慧里在前,夕儿在后。  慧里努努嘴,“夕儿,为何我觉得殷离对我有敌意呢?方才他盯我那一眼,真有些瘆人。”  夕儿没有觉得太奇怪,从小在咸安城里生活,早闻得殷离之父出征大漠,战死不归。只是没有想到在关乎中原大漠的邦交问题时,殷离放不下父亲的死。这样的一个人,却忍心抛弃糟糠,纳新王后。是该说他重情还是薄情呢?  慧里扯着自己的衣角,“夕儿,你说我能做什么呢?就在那座小院里住着,中原大漠就会友好往来,不起争端吗?恩?夕儿?”  夕儿跟随在慧里身后,轻轻望着她。慧里急急转身,“对不起,夕儿,我一瞬间忘记了。”夕儿没有在意,只浅浅地笑着,帮慧里整理了被风吹散的一丝碎发。  慧里眼底闪着心疼,“夕儿,我一定想办法早早治好你的喉咙,中原能人异士众多,一定能够治好你。”  夕儿点头,两人执手,回到了别院里。夕儿目送慧里回了房间,便合衣躺在床榻上,脑子里闪过墨色的身影。  为何你出现在王宫之中,为何你戴上了宫玉,竖起了纶巾?他人唤你作林先生,你的名字许是林青衣。青衣哥哥,我的眼睛坏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还认得出我吗?我失了声音,成了哑巴,你心疼我吗?  夕儿合上眼睛,一颗泪珠随着眼角滑下,浸润在发丝里。即便闭上了眼,眼里心里全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