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赶往秦河县乘坐马车需要两天的路,傅景之仅用了一天就到了地方。
被小僧指引着去了一处山崖,傅景之还未靠近就远看到了崖边的树木枝杈上一个物件,在刚透过乌云的日光下,反射出璀璨刺眼的光。
待他走近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熟悉的匕首。
这是他送她的,上面的宝石精致漂亮被她时常握在手中把玩。
他曾交代过,不许她离身。
她便一直带着。
而如今,这把镶了宝石的匕首孤零零的被夹在枝杈间,似乎是在无声的诉说着它主人的命运。
傅景之握紧掌心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步子却凌乱不稳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将匕首从离地面三尺有余的地方捡了回来。
匕首上有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刺目的紧。
让他忍不住紧紧的握住匕首,被崖边的乱石枝杈刺破了手也不自知。
其实以匕首的掉落角度,加上崖边留下的痕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那个手持匕首的人肯定已经掉落下去了。
但是傅景之依旧抿着唇倔强的向下看去。如此竟然真的看到了一片蓝色的衣角。
他有印象,因为他走的前一天,她穿的正是这件衣衫。
在众人震惊又惊恐的目光里,新皇竟然顺着枝杈跳了下去。
十几尺高的崖边虽然昨夜已经停雨,底下的洪流依旧湍急的拍打着岸边。
傅景之跳下去后,抓住了那片衣角布条,虚弱的身子却也被洪流冲得不受控制,斜斜的撞入水中。
他突然就想到。
是不是她落入水中的那一刻,也是这样被水流拍打,身子随波逐流,被洪流里面的沙砾碎石撞得浑身都在疼。
她那么怕疼,肯定要娇气的哭出来。
“皇上!”春至和岸上的人都陆续跳入水中,将水中的新皇救上了岸。
经历了宫变,又连着骑马赶了一天的路,傅景之的身体已经消耗到了极点。
他眼底充满了血丝,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碎布条,面部表情狰狞失态,再不如从前那般玩世不恭、却万事执掌手中的样子。
他本以为,将她带离了京城那片漩涡,她便不会被卷入这场宫变里。
待他成功了,日后,他便可以为她添置一个身份,让她留在他的身边。
却不曾想,他终究还是没护住他。
是他太自负了。
倏然,一口鲜血夺然而出。
他临昏迷前还强撑着下令:“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角落里的谢小侯爷一再犹豫,最终还是止住了步子。
他本来是过来寻小外甥女口中所说的匕首的,可是不曾想正撞上了这一幕。
虽然他心疼自己的兄弟,但是他也想起了小外甥女醒来后说的话。
谢回去秦河的时候,已经迟了。只是抓到了一个可疑的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片破碎的蓝色衣角。
悬崖不高,但是洪流湍急,别说一个弱女子,就算一个壮汉落进去,怕是也难活下来的。
就在他正要走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微弱的求救。
护卫在上面拉着绳,他亲自下去瞧一眼,也算是给姑姑那边一个交代了。
然而当他从崖边下去,却瞧见了岸边与水流交汇的地方,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坑洞。
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正好被水流推着,卡在了那个小坑洞处,侥幸的等到了他的援救。
将人救上来以后,他立刻寻来了大夫来救治。
好在大夫说:“只是呛了几口水,着了凉,于身子损伤不大。虽然这位夫人体虚带寒,但是还好夫人一直被良药仔细调养着,才不至于伤了根本。日后继续休养,几个月就好了。”
枝枝愣了一下,一直调养
她一直以来,就算是没有服侍傅景之,每日也都会喝一碗苦药。如今想来,那药不仅仅有避孕的效果,竟然也是在调养她的身体。
看到小外甥女精神恍惚,谢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小外甥女,虽然现在说不太恰当,但是如果你想彻底离开傅景之的身边,现在是绝佳的好机会。就刚才我去救你的地方,就算是仵作过去,也会觉得你已经掉到洪流里淹死了。”
姑姑托他把小外甥女救出来,他也想过假死这个一劳永逸且干净利落的办法。
但是他又不是什么神仙老道,搞不来传说中的假死药。就算搞得来,他也不敢拿人命来尝试。
若是真的死了,岂不是完犊子了。
到时候不仅姑姑放不过他,傅景之也要剥下来他一层皮。
可是如今却是一个上天送来的好机会。
只要小外甥女点头,他完全可以借着原有的痕迹,让小外甥女落水的事真上加真,做到天衣无缝。
反正每年讯洪,被洪水冲走的尸体,十有八九都是找不到了。
侍女将熬好的药端上来,谢回扶着她坐起来,缓缓道:“若是你想回去,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依着我们的关系,以后可以保你做个侧妃,小舅舅一辈子都给你撑腰,保证他不敢慢待你。”
只是令谢回讶然的是,他刚说完,枝枝就开口道:“我想走。”
谢回脱口而出:“为什么?”
以小外甥女的身份,能做一个皇子侧妃,这可以算是上好的姻缘。而且有他的庇佑,就算是日后失了宠爱,看在他的面子上,傅景之也不会让她的日子难过。
枝枝咳了两声,扶着床头开口,声音虚弱:“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长长久久的待在他身边。他是六皇子,而我,就算攀亲带故,也只是一个大家族的近亲。”
“我们的身份云泥之差,本不该相遇的。更可况,我们的相遇并不光彩。说是利用,其实是各取所需,我需要他的庇护,他需要我来为他掩护。”
“后来,我求他救我父亲和弟弟,作为交换,我做了他的外室。”
“日后,他需要娶亲,应当娶的是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就算他如今对我有几分情谊,纳我入门,做侧妃,给我恩宠。”
说着,她的声音愈发轻了:“可是,女人若是有了爱恨嗔痴,便会不满足。”
“若是有了孩子,就会更添欲望。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孩子。”
若是说,爹爹的信给了枝枝一份希望。那么傅景之问她,是否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便是触碰了她的底线。
她可以做他的外室,可以温柔小意,为了让自己过得顺遂去说几句好听的话讨好他,但是她也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待傅景之娶了张尚书家的小姐,两个人之间只会更加复杂。若是真的如了他的愿,与他有个孩子,便又多了份牵扯。
如今心底的悸动随着时间会深刻,再清醒的女人也会被蒙蔽双眼。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都不应当与他再有牵扯,令自己泥足深陷,伤人伤己。
所以她试探着,去救助谢侯府,想与他断了这层关系。
不曾想,这么快就得了机会。
枝枝垂下了眉眼,轻声道:
“我不愿意被困住,也不愿意被孩子困住,更不愿意让孩子也被困住。”
“得望自由,何图归笼。”
“放过我,也是放过他。”
短短的几句话,让谢回都不由得心魂振荡。他做不到与面前的女子感同身受,但是他却不得不佩服,作为一个女子,她竟然能如此通透。
这让谢回对兄弟的仅存的几分愧疚也没了,心底只剩下了作为小舅舅的护短之心。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模样,将她一口饮尽的药碗接了过来,温柔的将她扶着躺下,认真交代道:“小外甥女,你放心,小舅舅定将你安稳的送回扬州老家。”
这已经不完全是来自家族的嘱托了,还有他对于面前小家伙的怜惜。
至于其他的,他也只能说声:兄弟,对不住了。
药力慢慢上来,枝枝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的,就要睡着的时候,她问道:“舅舅,可否再拜托您一件事?”
谢回道:“何事?”
枝枝:“可否替我寻回一把匕首?”
谢回:“什么模样的匕首。”
枝枝说了一下匕首的特征,谢回不解:“这匕首,我好像见过。小外甥女你寻这个匕首做什么?”
枝枝撇过头,低声道:“锋利,用顺手了罢了。”
谢回去江边布置好了其他的,又想起来,他下悬崖的时候,似乎是在崖边见过一把匕首的。
如今,他正巧见到了自己兄弟迎风咳血的一幕。
花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止住了冲出去的念头。
一边是自家小外甥女,一边是多年的好兄弟。
想到小外甥女的性情,再想想自己兄弟的德性。如今人家小姑娘死活不愿意跟他了,谢回也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确实不太合适。
回去后,谢回犹豫了一下,说:“没寻到匕首,大概是落入江中,水冲走了吧。别伤心,小舅舅再给你寻一把锋利的,多用用就顺手了。”
宫里。
夏至被拎着脖领子带到屋子里的时候,又急又气:“说了,让你温柔点。你把我拎断气了,谁来给主子调理身体。”
冬至冷声道:“快看病。”
夏至跑着过去,掀开床帘以后,猛的瞪大了双眼:“主子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在调养身体。怎么就突然这么严重了!”
说着,她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针,对一旁的冬至道:“捋开主子的衣袖,还有脚底,我要行针,先把气血上涌堵住的淤血逼出来。”
银针下去,不多时,就见卧床的人吐出一口深色的血液,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开口问道:“可有下落?”
这句下落,自然问的就是南枝的下落。
虽然不愿意再次打击自家主子,但是春至还是尽职的说出了实话:“在下游发现了姑娘的衣衫,上面染了血迹,旁边还有猛兽在蚕食碎骨。”
被洪流冲走后,若是尸体被冲至下游河边,被猛兽夺食也是有可能的。
春至将衣衫和碎骨都呈上来,傅景之靠在床畔,素净苍白的指尖夹起破碎的衣衫,猛的收紧,骨节被他攥的发白。
半天,他才又用手触摸碎骨。
但是,摸到碎骨的那一刻,他又猛的变了神色,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缓声道:“这不是人骨。”
春至拱手道:“属下继续去寻找。”
主子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必然不会单凭一身破碎的衣衫和不知名动物的尸骨就放弃的。
春至出去后,傅景之又重重的咳嗽两声,嘴角涌现血丝,在苍白的唇色下尤为惊心。
夏至犹豫了半天才开口提醒道:“主子,您的身体刚清理完寒蛊的余毒,还未调养好就如此操劳,又经历情绪大起大落。若是继续如此,恐怕会留有余症。”
傅景之擦去了嘴角的血,咽下了涌上来的腥甜,淡淡的说:“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