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废弃房屋的二楼,躲在墙根下,勉强占据了制高点远远望着剧组的方向。
很快她就看到好几个陌生面孔,混进了片场。他们身材魁梧神色冷凝,显然不是剧组的工作人员。
这如同一部活生生的谍战片画面。
是池晏的人吗?他们动作这么快?
她心里砰砰乱跳手脚都冻得一片冰冷但大脑像个生锈的机器,还在勉强运转着。
她弓着腰下楼,从后门出去。墙上满是陈年旧痕,一推门灰尘迎面扑来。松虞使劲捂住了喉咙,才没有咳嗽出声。又非常娴熟地拐进一个狭窄路口,七弯八绕,恰好躲过来找她的人。
这一周不辞辛苦的勘景竟然派上了这种用场对于其他人来说,贫民窟的地形极其错综复杂。但对于松虞来说,她的大脑里早已有一张清楚的地图。
她走进红灯区,毫不犹豫地进了一家地下赌场。毕竟现在她需要钱。
低头时,她看到泥泞的水潭里灯红酒绿的霓虹倒影,宛若一个扭曲的、妩媚的笑容。
赌场是一只巨大的鸟笼昏天暗地不知昼夜。一旦踏进去就进入了另一个浑噩的世界。什么人都有。衣着朴素的老年夫妻,看似貌不惊人,转头却从破麻布袋里掏出小山一样的筹码穷途末路的年轻人,看似衣冠楚楚然而一抬头,瘦得跟个骷髅一样,只剩眼里两团鬼火。
松虞随手在老虎机上玩了几把,就赚了好几个筹码她知道新手的运气总是很好。
身旁一个满身狼藉的醉汉经过,拎着空荡荡的酒瓶,眼红地看着她,打了个酒嗝:“再、再来两把!”
她笑了笑:“再来就要输了。”
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没想到那男人还在她身后,“哗啦”一声,用力砸碎了一个酒瓶,醉醺醺地叫嚣着:“女人!胆小鬼!”
一个滥赌的疯子,又凭什么指责她呢?
松虞根本懒得理他。她头也不回,穿过了好几张围满人的赌桌,在疯狂的喧嚣和叫骂声之中,走到了角落里的吧台,随便吃了点东西。拍了半天的戏,早就被饿瘪了。
匆匆忙忙吃了几口,胃里那股空荡荡的灼烧感被镇压下去,松虞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墙上贴的安全出口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爆响。
她循声回头,却被眼前的画面悚然一惊。
作乱的竟然正是刚才那个朝着她大喊的醉汉。
此刻他看起来更癫狂。他满脸涨红,额头汗涔涔,猛地掀翻了一张赌桌,又握着一块极其锋利的碎片,将一个女荷官抵在胸前:
“谁说老子没筹码?我拿她的命来赌!谁再废话,我先剁她一条手臂!”
赌场立刻陷入混乱。在一片尖叫声和疯狂的推搡里,松虞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男人是如何揪着女荷官的头发,锋利的酒瓶碎片抵住了她柔软的脖子,毫不留情地一点点深入,她的皮肤被划破,慢慢地沁出血来。
这画面慢慢与星的夜晚重合。
松虞的手指一颤,不经意间摸到了口袋里冷冰冰的筹码。
她突然想,假如自己刚才真被这男人的三言两语给激怒了,此时被当做人质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身边人人们都在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松虞被人狠狠一撞,逆着方向往前踉跄几步,扶着桌子才站直了身体。
但是她并没有回到人群里。反而逆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在危险面前,逃跑是人之常情。她也曾经逃过。
但是此刻的她却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为那个女人做点什么。
松虞小心翼翼地躲在附近一张赌桌下这个角度,正好能让她将前方对峙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已经围了过去。只是他们的出现显然并不能安抚醉汉,反而令他更失控,疯狂地大吼大叫。
“你们都给我滚开!!再过来我就割了这女人的脖子!”
当务之急是要先让他冷静下来。
松虞不动声色地在赌桌上摸索,将残余的筹码都收集起来。
她还记得那个醉汉刚才看到它们时眼热的模样也许这会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她慢慢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反复地打腹稿。
冷静,陈松虞,放轻松。
你可以做到的,让他相信你,先转移他的注意力
腰都没来得及直起来。
她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微弱声音
“砰!”
一枚子弹破空而来,准确地击中了男人的左脸。
那画面极其可怖,他的脸被打爆了,血肉飞溅出来,像朵绽开的食人花。但人还没死,剧痛之中,他手中的碎片也发狠地扎下去
“啊啊啊啊啊”
被钳制的女荷官立刻被扎穿了喉咙,鲜血如注。歪着脖子,断了呼吸。
姗姗来迟的另一颗子弹,也终于打中了男人的额头。
两人一起倒了下去。
“杀人了!!!”
有一瞬间,松虞僵持在原地,维持着那半佝偻的、艰难的姿势,彻底失语。
她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意识到这背后的残酷:女荷官是作为弃子而死,根本没人在乎她的命。
而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她根本帮不了别人,甚至也帮不了自己。
巨大的无力感犹如浪潮一般将松虞裹挟。
她从这横陈的尸体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在场面彻底失控以前,松虞低着头,从最近的安全出口离开了赌场。
隐约听到身边一个男人低声道:“喂哥,我在赌场这边怎么了?要找一个女人?”
最后一句蹦了出来的瞬间,她的心脏立刻微微一跳。
松虞不动声色地拉高帽檐,调整步速,继续和说话者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好的哥,我知道了,找一个女人对吧?二十多岁,身高一米七,黑风衣,很漂亮,看着很有文化放心,一定把事情办妥”
松虞知道,这说的就是她。
她又隐约听到那男人问:
“那要留活口吗?”
说话的功夫,前巷的路已经被堵住了。几个男人推推搡搡,动作极其粗暴,一旦看到年轻女人,就一把揪起头发,骂骂咧咧地审视对方的脸。
尖叫和咒骂声四起。甚至有人动起手来。场面更乱了,人挤人,无数双眼睛互相盯着。暗流涌动。
而松虞勾着腰,转过身,拐进一条巷子里,凭着记忆,找到一家廉价的女士百货商店。
“欢迎光临。”
门口破损的,发出了乌鸦般的粗哑叫声。
不到夜里,这家店通常是没什么生意。店主看到有人进来,不过是象征性地抬一抬头,又见对方直奔美妆区,立刻明白这只是另一个蹭试用装的穷鬼。撇一撇嘴,百无聊赖地低下头去。
柜台前一排东倒西歪的口红,每一管的膏体都被人用得残缺不齐,斑驳的色泽上,依稀能看到油腻的指印。
但松虞却毫不在意地撅起腰,对准一面碎开的镜子,将斑斓色彩都揉碎了,涂抹在脸上。
碎裂的镜面上,她的脸也被分割得四分五裂。浓妆一笔笔勾上去,愈发显得陌生。
松虞一边将自己的唇描摹成极深的浆果色,一边再次回忆起刚才所听到的话:
“要留活口吗?”
形势太危急,她来不及听到对方的答案就离开。
但这个太过残酷的问题,又像烧红的烙铁,仍然停留在她的心口。
池晏要杀她吗?
方才见到的凄惨尸体,与星那一夜溺水般的窒息,都慢慢涌上心头。松虞的手指微微痉挛着,正涂着口红,突然膏体就歪了出去。
一抹深红在唇边晕开。
极其妩媚。
她一愣,这时是真觉得镜中人不像自己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落下这么点睛一笔。
其实松虞未必要逃的。
她和池晏的基因匹配度那么高,这才是她真正的底牌,是她的免死金牌。
且不说池晏对她是否已经有了几分感情。就算单谈利益,他们的匹配度,也会是完美的政治宣传比尤应梦更完美。这足够为他赚足选票。
可是,她不甘心。
这些年来,松虞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易地而处,假如她是她的母亲,会怎样做?
她想,或许她宁愿从顶楼跳下去,也不会辞掉在基因检测中心的工作。
所以这一刻的她,宁可死在池晏手上,也不要用匹配度来换取他的怜惜。
在红灯区里,沿路仍然有小混混在盘查,一旦见到生面孔的女人,就拦下来严刑逼供。
但松虞伪装完美,几乎没人怀疑过她。
直到她即将走出红灯区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个人叫住了她:
“喂!站住!”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松虞的心跳骤停,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转过头。
一个年轻小混混,他一脸轻佻,伸手过来,就要摘掉她墨镜。
松虞后退一步,轻飘飘打开他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声音里自带一股香风:“干什么?”
“姐姐,大白天的,戴什么墨镜?”他笑嘻嘻地说。
“你说呢?还能是为什么?”松虞说,象征性地抬了抬镜片,露出眉毛下的淤青眼影盘画出来的。
对方心领神会,露出一丝暧昧又同情的笑:“你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呵。”她短促而世故地笑了一声,极其娴熟地报出一个脱衣舞俱乐部的名字。
对方又定定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这短短的一分钟,真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但她终于听到那小混混恋恋不舍地说:“好嘛,姐姐,回去涂点药。”
松虞微微勾唇,毫不留情地转身。
骑士靴敲击地面,哒哒哒的响声,清脆又妩媚。白日里的霓虹灯,凄凄艳艳,照在松虞身上,仍然是如此迷人。她即将走出红灯区。
胜利在望。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在她耳边炸开:
“她撒谎!我根本不认识她!”
一道劲风从松虞面前划过。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是从哪里跑出来,就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直接从侧面朝自己撞过来,狠狠地扯下了自己的墨镜。
因为用力过猛,劣质墨镜的塑料边,竟然在松虞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四目相对,两边皆是一怔。
松虞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恰好被一个俱乐部的正派舞女撞上了,真倒霉。
她推开对方,跌跌撞撞地奋力往前跑。
但那个舞女已经看到了松虞的眼睛。
这双眼太美,太澄澈,绝不可能属于一个红灯区的女人。
一时之间,妒恨与狂喜都涌上心头,对方更加放声地尖叫道:“就是她!你们要抓的就是她!!”
她伸出鸡爪一样的手,狠狠地擒住松虞的外套,尖利的指甲都掐进去,一边抓挠一边疯狂叫骂。
血盆大口一张一合,脸上厚厚的粉底都簌簌地往下掉。浓妆遮不住她满脸憔悴倦容,反而像个劣质的面具。
松虞回头,不留余地地将她推开。
但纠缠不休的拉扯之间,她并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突然出现一抹厉色。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准确地从背后露出来,握着一根脏兮兮的电子针头,狠狠地扎进了松虞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