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阡扬眉,她却已走去舱外,娴熟地荡起了双桨。
孤舟破水逆江而行,朱鱼从未有那一刻,觉得迎面吹来的风,竟会这般寒凉,这般深入骨髓,教她忍不住想落泪。
船靠岸良久,郭阡穿齐整了衣服,才走出舱外来。
她不想听离别的话,索性背着身,假装在看岸上的商贩在讨价还价。
但他向来就不看他人眼色行事,这次也不外如是,非得凑到她跟前来,又将那枚戒指塞回给她:“我今生,大抵没用上它的机会了。”
她面露讶色地回头看他,他眼神深邃,寂寂无波:“所以,你且留着罢。”
语毕,他从舱头跳回到岸上。
因着失去他的重量,船猛地浮起来,让她差点没站稳。
再抬眼时,他已消失在她眼前。
***
郭阡一走,她原以为她能重过回安稳日子。
可心里,却是永无安宁。
半首残词摊在案头被夜风吹凉,那最后五字迟迟未补上。天上的水鸟悠悠落到她船头,遍寻不得昔日将它喂胖的好心人。买来的江米封存在灶间的那口大罐里日日发酵,总算酿成了甜糯的酒酿,可无人肯替她尝一口滋味。
所有一切,皆是如此的,求而不得。
船上的东西却都沾染上他的气息。船篷上挂着的灯笼,不知何时被他多画上了一轮月亮倒影;因船钉松动而翘起的木板,也被重新补钉过;生锈的剪刃被除干净了锈迹,焕然一新……
可今日的白鹅潭却依旧是昨日光景,不因何人的离去改变分毫。绵延不绝里的花艇排满了江面。灿灿浮光百转,潋滟眼波千回;靡靡之音不绝,晏晏笑语不散,还是昔日热闹非凡的水上销金窟。
销金窟里的人醉着、闹着、乐着,只有她独自清醒地坐在舱头,独望着天上的月亮。
偶尔也会有这么一次不清醒,回眸时,仿佛看见昔日她趁郭阡熟睡时,想偷他腰间别的枪看一眼,却被假寐的他抓住了手:“小姑娘儿,枪是男人们用的,你碰不得的。”
又仿佛见他趴在床头,两眼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案头的烛火。
她问他在干什么,他就会答:“练眼力。”
烛火还在静静地燃,看烛火的人却只是她眼前的幻影。
又一个月圆之夜,她去给阿翠姐的花艇送完粥后,回到自己船上来。
她觉得今日舱内洩出的光线,比昨日似乎敞亮些,不禁一愣。
掀起舱帘,她才是真真正正地愣得屏住呼吸。
郭阡的双手交握在脑后,背向后沉,靠在她的双喜兰花椅上。椅子前两脚翘起,后两脚撑地,半截悬空,摇摇摆摆的,欲坠不坠。他的黑皮鞋依然擦得锃亮,交错着搭在案头的一角,借力支住了他整个身子。
他维持着这个放纵的姿势。见到她时,向她招一只手叫了她一句“朱鱼”,也没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衡,椅子仍然没有落地。
朱鱼咬着下唇,蓦地失语。
她疑心他又是幻影。可幻影之前从未和她开口说话过。
那就是真的了。
他真的又回来了。
良久,她才道:“我叫你莫要再上我的船。”
“可我那时并未答应啊。”他从椅子上跳落下来,一下就跳到她面前,震得船又下落了一寸。
她这才借着迎面的灯火与烛火,看清他醺红的脸,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他吃多了好多酒,但眼里是清明的,清明的笑意里还带着一丝戚然与苦涩,醉话凌乱破碎:“……我早就……早就无处可去了……偌大一个广州城,只有你还肯留我……肯留我这个狗也嫌的郭三少……”
这一夜的郭阡是伤情而脆弱的。
脆弱得仿如一只翅膀受伤的落雁,拼着最后一口气飞到她船上来寻她。
“郭阡。”
她忍不住柔柔唤他。
喊声还未消退,他就拥她入怀,像溺水之人抱紧手旁的最后的一块浮木,口中絮絮念念:“今日,是郭蔚榕的生辰,家里所有人都记得,可没人记得我的。若我姆妈在,她会记得的。可她毕竟是走了,留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朱鱼听着也湿润了眼眶,轻轻环住他的腰,安抚他的背。
他天生长得是无忧无虑的笑眼,活该就是大富大贵的福相,连看相的先生都要夸一句“有福”的笑眼。
但笑眼里若淌了泪,竟比一般的眼睛更凄婉:“可我心里不生气的。我吃谁的醋,也不会吃郭蔚榕他一个死人的醋。他们背着我去给他过阴寿就算了,可凭什么……凭什么要烧郭蔚榕给我留的东西……”
朱鱼闻言怔了怔。眼神一晃,她看清了桌案上放了一个敞着口子的军邮袋。
军邮袋被燎开了许多焦黑的破洞,似是浸过火。
而军邮袋旁,放着一张被烧去一角的残缺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站在一块石碑前。他身着皮质军绿飞行服,穿着黑色长靴,防风镜掀到额前,露出文质彬彬的一张脸,浓眉星目,和郭阡有七八分肖似。
石碑上镌刻着几行赫然醒目的大字,扎入了她的眼,仿若有人在她耳畔,振聋发聩地逐字念出: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