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娘把鸽血红握在手心,又捏到指尖,反复观玩: 「———不会错,就是这个。若非仙山上所孕,便是瑶池下所赐,世间独一无二。庞女侠有这等宝石,还对传闻不详的东西痴迷不已?险些连这宝贝也陷入贼手,三年了……真真可叹。」 住持听着骂,合十念了声佛:「千般苦心,皆付东流。」 美侍从端来一个小木匣子,三娘将鸽血红小心置入。 三娘唇上一侧微扬,鄙笑道:「谁稀罕你的苦心?」 住持掐珠喃喃念叨,稍顷:「白施主的遗愿,老衲完成不了了。姜施主既然执意如此,老衲便恭贺完璧归赵。」 三娘不去搭理他,笑着:「小陈、杨姑娘,我的大事已了,这多亏了你们,今后你们便是芍花派的贵客。」说着往门外走。 「黑三娘,纵然你得到了鸽血红,我也不会服你!」 黑三娘停下脚步,头转了一半,眼角把聪哥睥睨:「等办完庆典,你就不是芍花派的人了。」 见张依依止言又欲,三娘冷笑道:「有甚么不服,到那个时候再说。」 「等一下!」她听是我,便回过身:「小陈,怎么了?」「佳儿她……」 黑三娘笑道:「她正住我庄上,你不必担忧。」刚想走,又道:「那两匹马,还是你的。」 「她在庄上?你们是怎样……」心头大跳,她到这时才说,想必有些曲折。是动了手?还是下了药? 万幸三娘只道是:「是她自愿住过去的。等几天,我会安排你们见面。」可安下了我的心。 住持我已得罪透,这寺里盘桓不得,便和镜子同芍花派一起下山。 三娘牵着马和我并排走,下坡路上问:「小陈,我说过另有酬谢,你想要甚么?」 「能与佳儿重见,已是我的奢望。我不想要甚么,只要这件事安排妥当。她若生我的气,你或许能劝慰几句。我有甚么对不住的地方,一定改正。」 镜子补充道:「仲崖哥哥帮你,可不是要参与见不得人的图谋。这事一了,我们便莫再有瓜葛了。」 我又有点不敢信:「她真的在庄上?」 「路上遇到的。说你想……哼哼,总之生了好大气。问她那里去,也说不上。我说,不要乱跑,就住庄上,故把她留住的了。」 听她说一遍,倍加欣慰:「多谢你收留。她身上不得盘缠,若非如此,不知 如何生计。她在庄上的开支,我来承担。」 她听了只是笑:「这点儿小钱不用你出,等去了江南,还有许多要花销的地方。」 行到路口,有些不踏实:「我想去庄上看看,就是想看看。」 「急甚么?要是等不及,干脆药倒了送家里,如你意了?」 她大有些看不上的神情,我低下头避开视线:「那有甚么用,她要恨死我了。」 「这就对了。她心里还恶着你,这时见面,欲速不达。」 「我只想看看她,不教她知道,看一眼就好。如果可以,就听她说话,一句就行。」 黑三娘道:「你和她只是言语误会,算不上事。等我劝几天好话,再安排你们见面。凡事多少依着她,就是见面也要她同意的时候,不要自作聪明。」 敷衍着,心底还是很想去见她。到了山下河边,小西骑上小红马跟在她旁边,马队已不复来时整齐,各向北去。 镜子看出了我的不甘,道:「你要的是天长地久,又何必争这一朝一暮?」 欲辩忘言,叹了口气。渡口招呼船夫,他在河另一边,悠哉地撑着船过来。 风经河上吹来,有些鱼腥气。右手大拇指指甲,摸起来有一点难受,起初没有在意。这时忽而想起来,在云遮的阳光下端详,大概是在塔里碰伤了,这时有点瘀血。 「船家,租一条船让我们划。」掏出一串铜钱,也没数,船家拿了四十文,等交还小船再退二十。 那天是镜子想玩,但把桨交给她,却想看我别扭,非要我来划。其实,我小时候也划过船,桨套在半个铁环里,只要推上拉下,她没嘲笑多久,我就找到了诀窍。 我和她面对面,坐在船里,绕着护城河慢悠悠地荡桨。前头不远处有对嬉笑的狗男女,他们的船打圈圈,水花溅老高,始终前进不得。 「这个黑三娘,明明想要白掌门遗失的红宝石,怕你说出去,拿鉴真宝珠的传说骗人。」这不是我介意的,我只在想佳儿,因此没答话。 镜子看我不睬她,有些不乐:「她说要给你酬谢,你为甚么不问她要?」 我垂下目光:「你有甚么想要的,跟她说便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甚么。我想要佳儿留在身边,但这不可骤得;我想要你陪陪我,可以么?」 镜子笑道:「不可以!」明明是拒绝,却笑得很甜。 「就这几天……只要见到佳儿,便不烦你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她笑着别过脸,去望城墙,岸边有人垂钓,城上有旗子在招。斜日绵绵地照,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又渐渐地淡了。 回到家,外公当头就问:「你上那去了?」他平时不会过问,这时很生气,自我昨日出走,一定担心了很久。 说不清,我干脆微摇头,走过去,听到他问镜子:「他上那外了?」 镜子道:「遇到坏人了,给关了很久。」隐去了城北厢的事,他听了便很关切。 过了中间院子,想到前院摸摸马。外婆坐在堂屋里等,我们若从前门回家也有人候着。 我见到她,便停下来问好。她身形瘦矮,对孩子一向和气,不像外公那么生气,只是随便拉住我的无名指并小指:「乖乖,你上那外去了?」 我回答道:「去找佳儿的。」也推说到秤平寺头上:「遇上了坏人,好在有惊无险。」 外公家原不养马,为我把马棚修理过一番。 鬃毛从指隙溜过,脸贴在它脖子上。 剑是侠客的命,马是小老婆。剑用多了缺损,便会更换,马却通常养许多年。 两匹马本是洛阳韩府的,一路骑过来,和我们还说不上亲,但渐渐也不再只是财物。 回堂屋,外婆要煮姜汤为我们补补。镜子说,我被老贼打的一掌,属于烈性内伤,喝姜汤反使气血不稳,应用桑叶、荷叶、木棉花、白芷、茯苓等煲制调理,一些材料要明儿上城里药房买。镜子总是知道些奇怪的东西。 她让我晚上睡阁楼。我问:「咱好说说话。」她没有同意:「怕你做不成柳下惠。」 镜子说话时的神情,我都不敢去看,但她的语调,就像开了个玩笑。 我做贼心虚,深怕昨夜的不轨被察觉,低头不语。 卷了垫铺、毯子;过了端午节,阁楼上清爽多了。 正中间供着祖宗的画像,摆些奠器,旮旯堆些杂物,楼梯隔壁有个小别间,门是坏的。 十岁那年伯舅带我回扬州,他把道士的那些玩意儿放这个房里。 因受娘关照,他每日督促我练功,有一回无聊透了,偷懒到小房里摆弄他的法器,他听到铃铛响,跑上来,我吓得把门关上,惹得他生气踢坏了门。 大概是不住人的缘故,这门至今没修过。 外公在楼下喊:「仲崖,你搬上去啦?」他让我不急,要先打扫一下。 把铺盖放在地上,不一会儿外公拎着笤帚提着水桶上来。我接过拖把,他却说:「你搝不干净。」 我拖过的地方,他总是又拖一遍。又说「你莫睡楼板上」,拖来一个长藤椅,擦干净铺上铺垫。 晚饭后我便上楼了。躺在藤椅上,歪头透过窗子,看到坊邻湛家的阁楼,挂着绣帘。 湛家是这附近的小富,两家夹着条小巷,菜瓜架子相连。 听到蹦蹦跳跳的脚步,我一些好奇便趴窗户看下去,有个孩子在玩耍。他约莫十岁,夹石头往墙上甩。 男孩子大多有过侠客的梦,见多不怪。打了个哈欠,躺回藤椅,解衣胡想: 那绣帘之后可有人?既然看不到,凭什么断言不会是佳儿呢? 这样说来,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都可能是她立足之地———闭上眼甚么都看不到了,她也就可能正在我身边呢…… 醒来时困得眼睛酸,头脑还浑浑噩噩。想不起做了甚么梦,只记得院子里……又忘了。 说不上的奇怪,忽然一哆嗦,藤椅边儿有一小团黑影,摸了一下是头发,他抬起头来。 「干嘛?!」「镜子?你怎么在这里。」她伏睡在扶手上,被我弄醒了:「怕你伤势不定。」初听还有些感动,但又不太信了,再问便回答:「啊呀是我一个人害怕了。」 所以我又挟铺盖跟她回到院子后面的小屋。 我叫她不要吓自己:「老太会保佑我们的。」这儿管曾祖母这么叫。 她说没事:「有人陪就不怕了。」 「那你还赶我走。」她哼哼笑了,并不回答。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稍响,应是入眠了。 床褥散发短而浓的梅香,我躺在地上,辗转睡不着。回味起面对着泛舟,把手伸上去,握住她的被子边儿,掌心充盈而舒服。 夜阑时,幸福感消淡了。陪伴得太久,或许是习惯了。 看窗纸微白,天□□曙,对佳儿的思虑全占心头。 初七,伯舅没有来。镜子到晚上坐立不安,说要出去打听,最后也只是说说。 次日早上史谦义登门造访,见我时已无尴尬,说伯舅要务在身,不能下山,又已知镜子受伤,传信托他护送,下午一起走。 有些醋意,看着他俩亲近谈话时就是会有那种嫉恨。巴望能多在她身旁一两天,两天后还会想着第三天。 这样的恶孽通常不会伤害别人,但会让自己徒增郁积。所以午饭后我告诉她,心里是很不快的。 「你这就回茅山了,我很舍不得。」 「舍不得才好。非要等呆久、嫌烦了、看一眼来气,才走么?」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前些天不还讲,要带我一起去茅山么?现在我不想拒绝了。 一直到她把几个包裹丢给史谦义,都没有重提旧话。 好恼恨自己的邪念,逼着亲口请求:「我也想去茅山。」 镜子放笑不拘:「你不如,先把佳儿姐姐找回来,一起上我家。」 话到这份上,也只能唯唯诺诺。回头她眨了半边眼,硬浪起人的火来,却已跑了。 那天说请我上茅山,也就是嘴上说说,给个念想罢?我那点企图,就是她在瓦盆里逗弄的蟋蟀。 到淮左地境,女人都像是不安分的。青楼兴盛,庵店尤多,自不必说。 镜子总不像是规矩的姑娘;就连佳儿这般端庄温婉的人儿,也像着了魔,说怒便怒,说走便走。 折腾下来,第五天了,我每天都想她,恨不能立即到邵伯去。 但今天气闷难受,头也比前两天疼得厉害,再歇一天罢。 愁如债,债多不愁,苦思日久,不差一朝。 但我还是莫名地愁起来。 到前院牵了马,外公问是去那里,我也说不上。 随心走马,到城北厢,看荒山废陴,乱草孤树,有些登临意,只是懒了。 绕过牙城,又见桃花渡口柳枝招动,对岸青山白云,山不知我愁,云不知我忧。废塔在林木里露顶,明白了所愁何事。 我的愁苦是欲望没有得到满足。 满心的污秽,想回到北厢的客店。 想回到五天前,那个细雨的傍晚。 牵马走到渡口,阖目,默以心愿告上天,良久乃睁开。山青云白,无雨,亦无伊。 回到家,牵马过大门,听着堂屋有女人说:「个是仲崖家来了?」 外公说恐怕是的。她便叫我,记不起是谁,走进去看到岔子姐姐:「仲崖,你好嗲儿啦?」 她告诉我,叔公本在端午摆酒席,因我缺席,今晚要补一场。 「那天……镜子去了么?」「呢哟,说要找你。」呢哟是土话,意同没有。 那天我生了镜子的气,跑去北厢护城河边,为此她错过了叔公家的酒席。这好几天都不提,现在人都走了:「不早嗲儿说,她中午才走。」 「不得事,她靠得近,常过来玩的;你从太白山来,这几天都还呢哟聚一次噫。听你公公说你受伤了,个碍事啊?碍事就换个日子,随你。」 于是我答应了。晚上在叔公家吃饭,赶在关门前入城,公公婆婆也都去了,听众人胡吹海擂。 岔子夸我会写诗,叔公就笑:「不错,小仲崖,我说一句诗,你接不接得下去?」 我寻思,诗才虽不高,在但俗人堆里还能认输不成? 他说:「从前有个人,」他有意学着中原官话的口音,抑扬顿挫,一字一停。这也算诗?可他老脸不红:「就这句,你接。」 这一句大俗话,如何接得了?肩上被拍一下,外公笑道:「我给你接。———从前有个人,啊……」 他拖一拖调,等众人看过来,道:「放屁把你闻。」 一时满堂哄笑,我实不堪受这气氛,也知同他们无从说起,便不说话了。他们见我闷葫芦,逗我喝酒,说不喝点,就还是个孩子。 初时不曾答应,想起那半首《相见欢》不曾填完,更想借一点醉意补足,便也喝了点。 叔公问起太白山,又问起是如何来扬州的。他与表舅是常年在外跑商队的,说起地名了如指掌。 岔子一眨眼已跑开了,叔婆先叫了一声,却没叫住,随口埋怨:「这个丫头。」 她回来时带来好几张地图,要我把一路行程指给看。 看那一个个写成地名的长方块,弯弯曲曲代表路的黑线,我拿捏不准,只大概连起几个大城。 淮南的那张,看到扬州西南四十五里路途一个熟悉的地名。 午后骑马出发,今晚应才到江边,在瓜洲古渡,等天明过江。 想到此处,便偶得了几句诗,略一修整: 愁对青山苦对云,云山未肯雨纷纷。 今宵剩把舆图看,算得瓜洲可泊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