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物,膀子 ————膀子被碰了一下,紧握佩剑。 汗毛皆竖。 猛睁眼,微一抬身。 佳儿拿剑柄捣了我,她坐得不远,继而掌、肘、小臂先后支撑着躺下。 我这一警,把明年的劲头都用上了,绷紧的全身顿时力竭,眼迷手软的不要动弹。 晓色朦胧,困倦得有理。 捣一下着实粗鲁,大可挪近了用手推。但她半夜没合眼,必无心在意小节。 我从她包袱里拿了件褙子,盖她身上,权作薄衾。 坐在旁边,凉气一会儿清醒了头脑。 在关中,一匹良马少说八十贯。韩家的马,稳健轻快,夜里就到了蓝田县。 野外过宿,不惟找上来的仇敌,野兽也是不可不防的,我们交替守夜。 出走的第六天。 好久不洗澡,满身泥尘。 没有换内衣,隐隐汗臭。 一路闲聊,总会嫌烦,也须有一片寂静。 六天…… 我转头看一眼,她已熟睡。熬这么久,能不困么? 于是我往边儿走远些,松解裤子,勒进勒退,要指头儿去告消乏。 转念一想,何不靠近些,瞧着脸蛋儿,更能助兴。 下次罢。 我缓和了邪念。 想象伊人体态,得到了满足。 万一教看到了无地自容。 我要带她游走天下,日久自会生情,若因这事恼走了她,岂不可笑。 消解之后,我坐回她身边,蜷腿抱膝。 韩家的败兵或许畏罪奔逃,即使回到洛阳,再来一批,也得好些天。 太/安宁了也会心慌,会有想放声高歌的兴致。几日里无聊就会琢磨字句,想把那个梦境写成诗。看繁星闪烁,如灵感若有若无、似来似去,却总不遂意。 躁闷时,放开腿,送低身子,我躺下来,手指交叉着,掌心垫着脑后。 「别躺,困了更不能。」 「还没睡?」我知这是怕我又睡着了,但依然躺着。 「不敢睡。」 探到褙子下,握住素手:「没事,我盯着。睡不着么?赶早进城里歇,再泡个澡。」 佳儿果真有了神气:「到江南,就能天天洗澡罢?」 「你又不是水鸟。」 「到小河里……女儿家也这样?」 这是我跟她说的:小时候和哥哥到僻静的河里泅水。她会错了意,洗浴还是要在家里烧水。 「靠村的河洗菜淘米都有人。就算跑偏远些,何况……」 我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知道她是喜欢水的。但总之,没有听说女人下河游水。 「到江南,你若是喜欢,就寻个没人的河汊,边上搭个小屋。」 隔了一会儿,我不忍她的失望,想象了美好的将来。 「那末,我下河里,你不许偷看。」 「可谁教你?你会划水么?」 佳儿便不说了。我拿来盛水的葫芦,润一下口。 葫芦是在长安买的,一对十文,便宜货形状不规整。丑的归我,稍能入眼的留给佳儿,但个头却也小了些。 我问:「渴啊?」她哼一下,由扬声转去声,中有些波澜,表示不必。 这也是跟娘学的,其实是淮东撒娇的语调。 她固然没有撒娇的意思,只是疲惫不愿多说话了。 也不知道佳儿到底睡着没有,等天色已经明澈,我就喊她,一叫就利落地起来。 蓝田是进商洛山前的最后一停,还有些东西要买。到了山里,还得露宿几回,毯褥是需措备的。 我找了家说得过的客店,要住到傍晚,太差的店没法洗澡。 店伙计忙活一阵,拎了个水吊子,倒好半脸盆水,搁到地上:「外头缸里有水。」就去准备浴盆。 撩水洗了下脸,拿了块抹布蘸潮了,把剑刃上的血迹擦去。一沾水,血就化开。拭几个来回,抹布丢水里,就像洗毛笔,一股股染红。草草搓洗,再把血水泼窗外。 接过佳儿的剑,重倒了半盆水。由尖到半身都有血污,擦起来费事,抹布也难洗干净,留了腥味不好,干脆插回鞘里:「下回自个儿带块布。」 店家拿来了浴盆,这回来的是两个伙计,另一个提了两个大水吊子,全倒盆里。我伸手试了下,都是温水。盆很小,要弓起膝盖坐进去。 伙计走后,我从脸盆架子拿了布巾:「你在房里洗,我到城上走走。困了就睡罢,不必等我。」 蓝田是个小城,但京兆府的县不算萧条。这里以美玉闻名,市上有几家玉石店,来往有些商贾游人。 走到城北有个茶邸,叫一文钱的茶水醒醒神。茶客喧哗争闹,有几个往后头跑,里面是一间浴堂。 这样的浴堂,在江南是极少见的,江北有一些。去外祖父家过年,他必带着哥俩泡澡。 现在回去了,佳儿或已睡下,不合叫她出去,不如就在这儿泡个澡。 看门的接过两文钱,串在一根铁条上,上面已插了好一摞的铜钱。 解袍宽衣,剑盖在下面,太白派老铁匠锻的,用了好钢,怕人瞅见眼红。 几个闲汉刚洗完,大剌剌曲起左腿,躺坐聊天。 「先把夏州拱下来!」「甘州先搝到手,夏州就夹住了!」「我看应该把凉州收了!」说兴起时拍大腿。 莫说凉州一汉九羌,夏州党项盘踞,就是朝廷手里的灵州,也转运不继,日渐困苦。国家大事,只是小民无需上心的谈资。 吴爷说过,羌人不善苦战,只是仗着人多,应该在关中增兵,五路围剿;爹说羌人不可速制,应该修筑堡寨,逐渐推进;王掌门说应该让西北的土兵屯田于边境,收禁军于长安以减馈运…… 听闲汉们吹牛,我暗自发笑,不语进里头。 七八个汉子,坐池子里,水漫到脖子。小娃不下池,大人坐石头边子上,用布巾捞水,淋漓按在娃子身上,间复给自己擦身。 「小伙子,没见过啊,外地的?」 我嗯声示意,水气里是个披发的老汉,刚从外面来。陌生的人我不愿意搭话,静静坐进水里。 「那里的人?到那里去?」 我本不想回答,但他并非关中口音,道:「你不也外地的?」 「徐州彭城的,来有两年了。」 「来做工?投亲戚?」许多外乡人来这里采玉。 「来找命不好的人。」 有病。但既问了话,就此辍口太生硬,便接了先前的话头,不说实话:「我从江南来,去长安。」 「去长安,一个人?」 「还有……」如何介绍佳儿,让我犯难, 「一个姐姐。」 「有甚么喜欢的,遛鸟,斗蛐蛐?听戏,投壶,赌牌九?」我只摇摇头。 「会下棋么?」这一说,就有了兴趣,他不待回答,道:「蓝田会棋的不多,老夫数第一。小伙子外来的,或许有些本事。来切磋一把!」 洗浴之后,他搭一条浴巾,跟闲汉扯了几句,让我到茶坊里等着,不多时穿好衣服,搬来棋具,头发仍是披散的。 棋是文武均不排斥的。文人可以说,上有治国之道,下有文章之理;武人说,上有征战之谋,下有搏身之术。于我,可打发烦闷。 听说老汉下棋,茶客围过来几个:「老孙,欺负少年人?」 那老汉把白棋推给我,笑呵呵摆好座子。 右上小飞挂角,他随意地在另一侧的中边落了一子;挂另一角,如旧。两颗黑子零落在两边,与两角不成呼应。 这老汉真会下棋?但凡懂一点的,都不会这样下。 挂角的应手有许多,通常仍在角上回应,或在被挂一边以九三切开。 就算是畏懦避战,也应拆在另一边的九三,岂能贪一线至正中? 等我进而攻角,他才开始认真,但为时已晚。白双挂打入,黑棋跳压,之后白棋弃子点角,安稳得地。 他因差一子而被动,不得不多补一手,失了先机。中边与角连成片,有少许规模,但格局紧蹙,不足抵消劣势。 这几下交换,观其应对,犹有章法。之后,我行棋轻盈,脱先频频,弃子果断。偶有两处,敲打一二,他都妥善应付了。 我也因脱先而留了不稳的棋形,当他反攻时,却未能如意抵挡,总落了些亏损。 棋到中盘,一点目,不知不觉中优势已渐失。他的棋力实在我之上,这般下去怕要反胜。 轻盈是为了全局的主动,每一块未成活的棋都可能成为我攻杀的目标。 黑棋经历两次逃难,已越发谨慎,但他还差一线消长,必会有冒进之举。 但当机会出现时,我犹豫良久:如果强硬攻击,可以截下这一子,但此后对杀颇为难辨;如果自后驱赶,则外头缺一个子,棋形不整,备受欺凌。 长考,棋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并未穷尽变化,局部的复杂程度似已超出了水平。 也许是可以算清的,但心里极不情愿去苦虑。 退让会在全局仍残存些优势,但将来还可能失去;截断则将成败归为一战。 出于性格,我会保守让利,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是,被愞弱支配太久的人,有时会痛恨自身的无能而逞强。故而,我选择了硬碰。 棋理之外的考量,与占卜无异,明知故犯,意味着理智做不出决定。 无根的强硬,一经反击便没了信心,隐约觉得争下去必会覆没,随后连连退让。 「小伙子,」他没有落子,抬头看我,「进退不定,心事重重啊。」 我知道,一着不慎,已无翻转之机。 「你落子无声,不好纠缠;可大搏杀之处,却从不含糊。渐到入神时,偏偏在不甚重大处无理争强…… 人心烦乱时,会刻意保持外在的不变。棋风似柔,心底知道自己实则不屈,则会不经意地摆出刚硬之态。」 他的话正中心窝,我确是在不知所谓地愁苦。 「这盘棋,你已经输了,继续走子只是虚耗光阴。」 毫不迟疑地认输。众人见我放弃,交头评论几句便散了。 「武道亦如棋道,你腰上佩剑,剑法也如此罢?」 说得没错。「我家剑法恰是虚中藏实。」吴家喜欢贴剑缠斗,不知他们下棋是否也会这样。 辞去,一路走到旅店,回想起弈局,有些不对劲。 ————继续走下去,真的必败无疑? 他起手荒谬,尔后竟能逆转,并非技艺高明,是我的心念似被一线牵动,鬼使神差地错过了许多机会。 离开茶坊,记忆清晰,分明有许多地方能够杀棋,偏偏想不到。 下棋时这本是常事:胜负心作祟,思想中会出现污渍,挡住许多灵感。往往心念平定后,能想出妙手,感叹自己未多思索一下。 但谈话之时,明明没有言中的,我也一个劲地觉得说在心坎里: 我不是甚么无心中故作镇定,是算力不足时的逞强;最可笑的是,陈家的剑术分明好贴刃周旋,吴家才是虚中藏实。 坏了,这是魇昧。下棋时全神贯注,容易被妖妄趁虚而入。 摸了下身上,剑还在,铜钱也不曾少。 回到客房,佳儿已经睡醒,埋怨我回来耽误午饭。 「佳儿,我可丢了甚么嘛?」 褪下外套,内衣还在,脱下布鞋,鞋底也在。既非偷窃财物,当别有奸谋,我心里怕极了,或许从一开始就着了道。 手在头也在,行为越发荒诞,正要解下裤子看看家伙还在不在,佳儿抓住了我的手,摸着额头:「到底怎么了?」 她听说了来龙去脉,将信将疑:「世上那有这么妖异的事?你是病了,在胡想。」 我去扳她手,有个念头:『握住了能好些。』但头脑忽而混沌,有着几夜没睡的困痛,心底来了个声音:不能合眼,会睁不开。 可是眼皮还是耷下来,听到了身子撞在床上的声音,没有感到疼。 昏死时意识若即若离,听得进佳儿的惊慌,却无力开口。 手心软软,摸在云上么?脱开束缚,像做梦一样,自由地遐想。 要是不去那个茶坊, ……… ……… 美人的洗澡水,与她肌肤相亲, 我想喝一口。就一口。 睁开眼,她正喂药,我坐起身,铁勺子磕到了牙,不顾疼痛:「现在甚么时辰?」 「入夜了。」 昏睡了半天,有些内急。挣扎要起来,惊见了披发老汉。手边连抓了几下,摸不到剑。 「是他!」捉住佳儿的手,卑微地求救。 「孙二师父。」佳儿回头看去,「———你不要怕,他是我家的客人。」 老汉:「得罪了。」 「你是谁?」客人?我犹不轻心。 「我是谁?」他哼哼一笑, 「你一个太白弟子,到一个陌生地方,竟不知先打探下江湖人物?岂不闻:蓝田一口锅,剐肉喂阎罗。」 走上前来,弯腰搭指在我手腕:「我原是小佳家里的门客,在莱州……」 佳儿忙打断他:「不要说这些。」他便笑了笑,抬开手指:「都是天命。 」 「我到关中来,开一家茶坊、澡堂。实是等些异乡的客人,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话迷他心智。孤身的,夺了衣物钱财,剐肉卖给恶少年,瘦的不好吃,只能摘个心肝;若还有家眷,便放回去,跟到歇脚地,一并收了。 你习过武功,平常话迷不倒,便下盘棋潜移默化。我寻思,姑且不论这口好剑,就是那姑娘家,也能卖不少钱。」 多少外乡人,举目无亲,就这样莫名地消失了。听得尾随我到客栈,欲拐卖女眷,更是一阵恶寒。 「想不到啊,竟是小佳的朋友。苟非如此,已经坏了你们。」 闻言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杀了这恶贼。 佳儿年少艺成,未必便输了你———若非是她家门客?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急转心思,想劝佳儿宰了这厮。她侠义热肠,岂能无动于衷? 「小伙子凶光毕露,是想杀人么 ?」 苦也,被看穿了。还攥着佳儿的手,握得更紧。剑不知在何处,她就是我的剑。 佳儿殊不动容:「对不起。」 到底是甚么样的门客,让你袒护?太白山离这也不很远,就因为说了句 『从江南来』,险酿杀身之祸。倘我先死茶坊里,你也事不关己么? 愤怒令我一瞬暴起,一拳打向他鼻子,却被反扭住。 「仲崖,要是扳住这只手的不是我,怕是已被撅断了。」看她冷漠的眼神,知是不会帮我了,默默卸了力,她也松开。 「小伙子,这事你还敢记恨了?要不是遇上我,往后还有你好受的。这可也算得上因祸得福了。」 这是甚么鬼话?正要骂人,他且说道: 「你学过两套内功,一是太白山陈家,二是茅山派。最近这两股真气不甚协调,对不对?」 确实……近日里有时会觉两气含混,但无非是应用不熟,要说出了甚么毛病,我是不信的。 娘原本是茅山弟子,故传我茅山心法,但爹娘都已是成名侠士,连祖父都没说甚么,他们教的东西难道还能有错? 我没有回答,但他怪笑道:「可惜可惜,心有魔魇,旦夕成害。」 想起张用喝破心魔,说我眼中有邪魔凶光,似有印照,将信将疑: 「有甚么害?」 「陈氏、茅山两气排斥,轻则内功折损,重则一命呜呼,你嘛,怕是不上不下,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了,哎呀呀每天肚子里气胀欲裂,浑身几万个小针也似的在戳。可你真是好运,有小佳这么个姐姐,老夫非但不要你的命,还给你治病。」 看佳儿脸色,仍无表情。 是胡说,胡说罢!这信口雌黄的话,你就轻信了? 「我心中有甚么魔?」 「道德经上讲:『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江湖中人,兵不离身,不祥之气久侵入体,或成狂疾。不得已而用武,应知『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我时时怕再为他所惑,但着实赞同这番话,再想起心魔之说,恍然大悟:「我做不到!」 「不惟你做不到,天下人都做不到。亲朋遭难,岂无杀人之怒?斫头雪恨,岂非快意之事? 僧道念经消业;世俗不解,往往深受其害。怀仇之人,败者怨恨日深,成者美于杀人,多少心神受损,行事日渐古怪。」 「江湖儿女,孰能无恨?」 「所以,都有恶念。不过,人很善忘,小事都能释怀。你是重情之人,又亲眼目睹首级,激生了心魔。」 这些……应该是佳儿告诉他的罢?只是:「浴堂里事,我也不会忘记。」 「浴堂的事?哼……哼。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左阳右阴,阳生而阴杀。热水泡身,会使阴气惊窜,溢于言表,观望可知。 修习两种内功,最怕的就是其一将另一种目为敌害,自相压制。 自心魔生成,阴邪骤增,挑动两股真气相斗。加之你平素疑心颇重,常使两气激荡,已成痼疾。」 骗人的罢………胡说八道,鬼信! 「老夫寻思,一个半死之人,正好落了阎王锅,嘿嘿,岂不天命。可谁教你是小佳的朋友呢?我为你消灾一二,治本尚须七八日。老夫得罪在先,算是赔礼。若还有恨,往后再来算账罢。」 一经威胁,我已没了主张。万一是真的,可真不能死拼了他。 「你不信?」他作势要拉我的手,被佳儿拦下了。 「小佳说了,你们要出商洛山,去南阳。我自会同行,十余日心魔可根除。 释家有句话:『不度无缘之人。』你勘不破仇恨,便没了佛缘。命数不好,若不信我,便无人可救你。」 忽然想起来:「你要找命不好的人。」 素不信作法云云,但一想到或许正是他要找的人,还有些微微的好奇。 「哈哈哈,老夫那时说的命不好,是要剐肉下锅的。」他问佳儿讨一口水,接过一饮而尽,呵呵一笑,「蓝田虽小,三更以后街上也要禁夜,时候不早了,老夫言尽于此。」 「对不起。」老汉走后,佳儿再次道歉,「我也……也不晓得他说的真假,怕贸然动手,只是害了你。」 听了一番陈说,心里觉得安稳多了。竟欣然她不曾妄动,也怕老汉恐吓非虚。 下床时头还有点昏,脚扭了一下,并不严重。 我的脚骨略不寻常,容易扭到,但只疼一会儿就会好了。佳儿是知道的,但放心不过:「到那?我扶你去。」 我再三说没事,她想了起来:「是要小解?」 就把我带到外面的墙角。她背过身,抓着我左胳膊。 「下回你要是不适,我也扶你啊。」 她笑起来:「又混说!……我蹲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