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天气格外寒冷,晴天的早晨开始蒙霜,残留着水稻枯株的水田里结了厚厚的冰,一名三岁左右的女童裹着七拼八凑的破棉衣在冰块上蹦蹦跳跳,即便是摔倒了面上扔挂喜色。 “梅丫,快回来,冻着了咋办!”木门被人由内打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人从茅屋里走出,见到女儿在院外的稻田里玩冰,紧张得惊呼出声。 梅丫听得母亲的呼唤,立马从冰面上爬起来,揉揉摔痛的屁股,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屋内。 妇人名唤杨琳,乃徐家的二媳妇,徐家在春华镇经营粮庄已有几十个年头,算得上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 然而这些荣华富贵却与杨氏无关。 徐家二爷自出娘胎就虚症缠身,常年用药续命,几年前经算命先生指点,娶了镇上的孤女杨琳以做冲喜。成婚之后二爷身体有所好转,杨氏在徐家尚有一席之地。 一年之后,杨氏诞下一女。十里八乡无人不知徐家老太太是个重男轻女的主,长房生了个男孩儿,被她端在手里,生怕沾了半点尘土。杨氏怀孕期间,老太太给她买了不少补品,见她肚子显怀,便认定了将来生的就是男孩,可当产婆把娃抱到老太太跟前的时候,老太太掀开裹布一瞅是个没把的,自此就再没理过杨氏,连带着二爷也甚少搭理了。 在杨氏怀孕期间,大房媳妇刘氏颇为眼红老太太对她的好,生怕她将来掉个男娃与自己的儿子争家产。后来见杨氏生了个女娃失了宠,心里如同烧开的沸水似的翻腾个不停。 徐记粮庄虽然由大房徐国生掌管,可徐家上下唯老太太独大,整个家还是她说了算。老太太对二房放任不管后,长兄徐国生就接下了照顾弟弟的责任,每月替他请大夫抓药,甚是有担当。 当然了,这样的情况并未维持太久,徐国生就被刘氏关在房里狠狠数落了一通,并下令不许他再管二房那几个赔钱货的死活。 同为一母所出,徐国生哪能真的放任弟弟弟媳和小侄女不管呢?没什么主见的他难得心存仁慈,私底下还是会偷偷去二房那屋给些钱让弟媳好生照顾弟弟。 每逢年节,老太太都会给长孙不少红包,吃穿用度从不苛刻。长孙徐之洲大二房梅丫头四岁,少不更事的他每每得了便宜都会去二婶面前卖乖,杨氏本就因老太太不疼孙女心生委屈,被侄儿这么一刺激,心里就愈发难受了,除了暗自抹泪,别无他法。 二房当家的见妻子整日以泪洗面,心里格外难受,且这女儿也日渐大了起来,他自知身体难以转圜,便将兄长送来看病的钱悄悄藏了一半,若他日不幸,这娘俩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许是老天开眼,梅丫两岁的那个春天,二爷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不少,老太太对此却不为所动,她深知自己这个药罐子儿子的情况,每月减少开支后身子怎可好转?想来是回光返照罢了,索性装作不知情,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大房一家身上,只要大房过得好,徐家的香火才会延绵不绝。 两个月后,杨氏再度怀孕。这样的消息在徐家院子里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传到了老太太的耳中。由于早前有过前车之鉴,老太太虽然盼男孙心切,可对杨氏的开支并没有太多增加,除了正常的温饱之外,便再无其他。 老太太如今看似对二房不闻不问,可若他日杨氏真生了个男孩,二房的地位保准会升高不少。刘氏满心都是母凭子贵的想法,为了能让儿子独享徐家财产,竟心生狠计,给丈夫和杨氏的饭菜里偷偷撒下蒙汗药,然后将二人同榻而置,再假装撞破两人的奸/情,随后将其闹大。 此等家丑必然会惹怒老太太。杨氏嘴拙,不论她如何解释都难以洗清自己的冤屈,再加之徐国生被刘氏管着默不作声,老太太权当他们俩已经发生了关系,又有刘氏从旁挑唆,道是这杨琳连大哥都敢睡,肚子里的种保不准是哪个野男人的,老太太盛怒之下将杨氏关进了祠堂,对其进行绝食惩罚。 人们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两日,这事就在镇上传开了,老太太为了保全儿子的面子,决定将杨氏沉塘处理掉。 因为此事,徐家二爷的病情陡然加重,以致药石罔灵,他深知发妻是被人陷害,可长兄又不愿出面作证,急火攻心的他当场吐血身亡。 咽气之前二爷曾发出狠话,若徐家上下敢动杨氏半根毫毛,他做鬼也叫众人不得安生。 刘氏本想将二房赶出徐家,孰料竟闹出了人命,再加之二叔临终前的话,她心底有亏欠,日难食夜难寐,在老二的丧礼结束后便假意替杨氏求情,让老太太看在已故二叔的份上饶杨氏不死。 老太太也不想作孽,一尸两命的事是会损德折寿祸及子孙的,思来想去,老太太便打掉了将二儿媳沉塘浸猪笼的念头,于是就把杨氏及梅丫头给赶出了徐家。当年徐老爷子在世时曾留下遗言,徐记粮庄一切财产均归他们兄弟二人共同拥有,可杨氏出府时并没分到丁点财产,连同二爷留下的东西也一并给没收了,仅扔了几件薄衣和三贯钱给了她们娘俩,任其自生自灭。 杨氏被赶出徐家后,镇上的人便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徐二爷病入膏肓,娶了她却没给她什么幸福,作为一个如花之年的女人定是耐不住寂寞,这才背着丈夫偷腥。 偷腥也就罢了,居然偷到自己家里来了,现如今她肚子里的种是不是二爷的还说不准呢! 一时间流言四起,压得杨琳喘不过气来。她本就是个孤女,以为嫁入徐家后就不用再过孤苦无依的生活了,不料最后还是被打回了原形。 出了徐家,梅丫一路上竟出奇地乖巧,不吵也不闹,紧紧抓着娘亲的衣角,小短腿快速移动着,生怕跟不上娘亲的脚步。 她不知道祖母为什么不要娘亲和自己了,但是她知道,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只有娘亲可以依靠,娘亲不久就要生孩子了,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和她玩耍。 以后,娘亲和小不点就由她来保护! 昔年杨琳嫁入徐家的时候,镇上的人都说她上辈子积了德,这一世才能当上少奶奶,有人羡慕,也有人嫉妒。后来见她被扫地出门,昔日羡慕嫉妒她的那些人嘴角乐开了花。 杨氏本想离开这个镇子,去一个没有人提及往事的地方,可以她现在的情况来看根本就走不远,只得来到镇子外的椿树村,花了一大半的钱请村中的汉子帮忙盖了间茅草屋,又花了些钱从农妇家买几只鸡鸭养着,眼下梅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有肉食,就吃些蛋补补,好过每餐嚼野菜啃树皮,余下的刚好够她买个纺机,足以贴补家用。 椿树村的人大都知道杨氏的事情,许是见她托儿带崽挺可怜的,村中人竟没有排斥她,只是对她敬而远之罢了。杨氏年轻,模样又生得俊,村妇们便无时无刻不看紧自家的男人,但凡男人们敢往她屋子里多瞅一眼,回家后免不了就是一顿好训。 令杨氏欣慰的是,梅丫是个嘴甜的主,又因她小孩心性贪玩贪闹,时常在村中走动,逢人便叔叔伯伯婶婶地叫,一来二去的,大家对这丫头的喜爱俞甚,与杨氏的来往也多了些。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从徐家带出来的钱也已用光,好在院子里的那几只鸡和鸭争气,每天都有蛋吃,勤快点织些布,每个月还能从镇上换些苞谷和大米回来,有闲钱时,还能给梅丫称二两肉吃。 天气越来越冷,前几日还下了场小雪,杨氏的双手冻出了裂痕,加上肚子也越来越沉,她的精力十分有限,每天只能纺极少的布,家中积蓄也不多,过不了几天就要临盆了,请稳婆的钱是万万动不得的。 所以,只能委屈梅丫吃些咸菜就米粥了。 昨天下午杨氏精神好,捣了两碗苞谷面,今天起早熬了两把苞米粥,梅丫觉得香甜,忍不住多吃了一碗。苞谷面顶饿,吃饱了能管大半天呢,是这种霜冻天用以果腹的最佳食粮。 吃完饭,山里的雾气还没散开,杨氏就带着梅丫去屋后的矮窖捡了一篮子红薯回来,水缸里的水早就结了冰,这里又离小溪有段距离,她只能凿开冰块舀两瓢水烧热了将红薯大致清洗一遭。 食指和拇指裂得最厉害,只要一碰水就钻心地疼。洗完红薯后,杨氏就开始缝制小棉衣。上个月她用积攒了许久的铜板换了两床半新的棉絮回来,一床缝上粗布被套,一床铺在垫着厚厚稻草的木板床上,这样一来,晚上和梅丫睡着就不会觉得冷了。 后来见梅丫挨冻,她又从铺着的那床棉絮上扯了几块棉絮缝了件棉袄给梅丫,肚子里的娃用不了两天就要出生了,索性给他缝一条棉毯子。 火坑里的柴禾燃得只剩炭头了,梅丫见娘亲在缝衣服,便去外面廊檐下抱了几块木柴来一一添上。 “娘亲,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吃点苞米饭啊,我不想喝粥了。”方才去抱柴禾的时候见到灶台上的布袋里有好多苞谷粉和大米,梅丫恳求似的说道。 杨氏手里忙个不停,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难受得紧,面上却是笑容不减:“就依梅丫的,晚上吃苞米饭!” 那些粮食是备着坐月子吃的,可是已经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粥了,梅丫眼见着消瘦了不少,杨氏的心里也不好受。 咬断麻线后,她正准备换个边继续缝制,不知是否是用力过猛,杨氏感觉肚子陡然一疼,眉头皱得紧紧的。 “娘亲,你怎么了?”见她面色有异,梅丫跑过来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 她的手心冰凉,委实把梅丫吓了一跳。 疼痛不减反增,杨氏知道时候到了,赶紧吩咐梅丫把床头那个竹罐子里的钱全数取来,然后去请村头王婶儿过来。 梅丫见娘亲疼得双目泛红,眼泪哗地一下夺眶而出,也不多想,抱着罐子就往外跑。 “梅丫等等!”杨氏叫住了女儿,“去灶台取六枚鸡蛋一并带给王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