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7 章(1 / 1)风再起时首页

上了车,裴紫苏指路:“我家在……”  “我知道,前几天送过。”余晟说。  裴紫苏讪讪的——前几天,余晟是把耍酒疯的她一路扯回家去的。他那一路不耐烦的表情她可忘不了。  余晟发动车子,“你睡吧,这路况是要一路堵过去的。”  车厢密闭,雨点砸在车身上密密匝匝的声音,最好的单调持久的催眠音。车开的又缓、稳,裴紫苏晃晃悠悠的就睡着了。  全城积水,车在车河里好几次都是一动不动的停着,开到老裴家楼下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  天色黑尽,墨云翻滚,暴雨转成了毛毛雨。余晟把车熄了火,等裴紫苏清醒。  车窗押开细细的一道缝,静谧的空间里涌进了新鲜的水润味道。雨雾里氤氲着木槿花清浅的香气,是这座城市的熟悉味道。  余晟却忽然想念匹兹堡了,他住的街区、实验室里的老外们、贵的离谱的韩国人开的理发店……那座城市此刻正在苏醒。  算一算回国都一个多月了,他如今清闲得发酥,等着在雨后长出蘑菇。  裴紫苏睡得香甜,她坐在后排右侧的座位,居然还系着安全带。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裴紫苏大有一觉到天亮的意思。余晟便打开音乐,极低极沉的大提琴声在雨夜的车里晕染开来。余晟从后视镜里看裴紫苏,睡得乖巧的脸庞上眉毛抖动了一下,似要醒了,却沉沉的又睡了。  余晟便一点点的把音乐声音放大。  仪表盘上时间正好变成21:00整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大作。余晟都被惊到了,后座的裴紫苏更是蹭的就坐直了。  是她的手机,裴紫苏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接起电话:“老爸?在哪儿?我看看我在哪儿啊……”  裴紫苏睁眼,她在车里、她为什么在车里?开车的人是——余晟?!她为什么在余晟的车里?  老裴那边已经疯了,魔音咆哮,裴紫苏的耳朵险些被贯穿,瞬间清醒。老裴这音量,余晟听得一清二楚:  “……我给家里打没人接,给你们科病房打电话说你不在,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刚睡醒?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裴紫苏你对得起我吗!”  “爸,才九点……”  “九点不是深更半夜是什么?你在哪儿?和谁在一起?”  “我好像是在……”裴紫苏努力看车窗外,玻璃上有水雾,看不清楚。  而坐在车里与平时走在小区里的视角是不一样的,黑密的夜色里她还真得确认一下,“咱们家?”  驾驶座的余晟转过身,对她点点头,做口型:“你家。”  裴紫苏确认,“嗯,咱家!”  老裴怎么可能相信呢?父女俩在电话里就掐起来了:  在哪儿呢?  在家。  不可能!  在家,真的,真的真的!  ……  余晟笑得很隐晦,这让裴紫苏很恼火,更尴尬——真丢人!  终于她也烦了,对老裴喊,“你想我在哪儿啊?你说我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行了吧?”  余晟示意他能帮忙作证,裴紫苏就把手机递过去。  余晟说:“裴主任,我是余晟……小裴医生确实到家了,在楼下。”  但他的声音更让裴主任血压升高了,余昇忽悠悠的想起裴紫苏说过,他老爸对她身边的男人“过敏”。  “……今天大暴雨,下班时碰到就开车送她……路上堵车,刚进小区。”余晟被问得一脑门子汗,连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对裴紫苏“心怀不轨”了。  挂断电话,余昇佩服,“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果真不假。”   裴紫苏不乐观,“我上辈子肯定过得不怎么样。”  这话有共鸣,余晟点点头,“裴主任还是老样子,我去年出国前的最后一次查房,他在病人的面前把病历扔在我脸上,当时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裴紫苏只有干笑了。  余晟问,“裴主任出门了?”  “开会去了,走几天。”  裴紫苏下车,余晟也下了车。  余昇关照着,“一个人在家,锁好门窗。”  “你可真够老气的。”  “我得替裴老师看好他女儿。”  裴紫苏在台阶上,回头看他。余晟站在车旁,夜静,他的人更静,隔着稀微的夜色看着她。蒙蒙的水汽分不清是雾是雨珠,漫天漫地的飘着,把雨夜的水光搅得迷离朦胧。  余晟问:“有事?”  “没有,谢谢你,晚安。”裴紫苏笑笑,进了楼门。  余晟抬头仰望,看到一扇窗亮了灯,开车离开。    第二天下午,余晟才听说中医科发生的事情。昨天中午一个病人死亡,亲属质疑医疗方案,在闹纠纷。  余晟这才想清楚昨晚裴紫苏看他的目光:病人死亡、亲属闹事、父亲不在家……  没由来的,余晟竟有些愧疚。他给裴紫苏打手机,很快的被挂断;他给她留了言,裴紫苏始终未回。  下班后,余晟再打,这回她接了。  “你们科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在哪里?”余晟问。  “病房。”  “下午怎么不接电话?”  “开了一下午的会,刚散。”裴紫苏说,全是倦意。  “现在能走么,我去接你?”  裴紫苏没搭腔。  余昇不知道她在忙什么,猜想着她可能面对的各种各样的情境,索性说,“你在病房等我,我现在过去。”  裴紫苏没在忙什么,她只是在愣怔——和余昇还算不上熟,他这突如其来的殷勤从何说起呢?    余昇到了中医科,医办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张夫子和裴紫苏,面对面坐着,气压很低。  余昇和张夫子聊两句,知道了大概情况:这例纠纷在医疗方面是没有过错的,和家属的沟通、配合也一直很好。问题出在知道逝者死讯后赶来的一群亲戚们,以为孤儿寡母的被医院蒙蔽了,在挑毛病。  张夫子拂着谢顶的头壳,很郁闷:“我没压力,就是难为了小裴,刚上班没两个月就跟着我受气,我这老师没当好啊。”  裴紫苏:“您别这么说,是我帮不上您的忙,挺没用的。”  张夫子:“已经很不错了,今天的死亡病例讨论会、还有和病人那边的沟通不是很好么。余昇,你送小裴回家吧,女孩子,注意安全。”  余昇对裴紫苏说:“走吧。”  裴紫苏跟了余昇出来,到了电梯间好巧不巧的就碰见了逝者一家,七八个人正走出电梯。迎面相遇,对方的众人齐齐的看向裴紫苏,气氛骤然紧张。  余昇担心节外生枝,想带裴紫苏回病区。  但是逝者的妻子忽然哭着走过来。裴紫苏下意识的往余晟身边靠近,手臂不经意的擦碰,余晟感觉到她手臂冰凉。  对方人多势众,只要有一个人控制不住情绪激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就会影响到所有人,有各种意外的可能性。  余昇知道自己有些冒失,还是伸手握住了裴紫苏的手腕——防备着万一出现意外的冲突,他能拽住她。  裴紫苏没反抗,她明白。    “裴医生,对不起……”病人妻子泣不成声,“我们不是和你过去不,也知道你们尽力了……”  裴紫苏也黯然,低声说一句:“我明白。”  余昇认出,眼前这位正是那晚张夫子和裴紫苏抢救的病人妻子,他还给她画过气管切开术的步骤图。对方也认出了余昇,眼泪更多的流了出来。  余昇审度着众人的神情,都是哀痛,像是接受了事实。  还是不宜久留。余晟对病人妻子安慰的点点头,伸手揽着裴紫苏的肩,护了她从一旁的步梯快速离开。  楼道里,余晟给张夫子、保卫科分别打了电话,提醒他们要注意安全。下了楼、坐在车里,余昇才松了口气。他回身看车后排座位的裴紫苏,她一直看着他,异常安静。  余昇给她宽心:“看刚才的情形,这家人还算讲道理,会很好处理的。任何人接受亲人的离世都会有个过程,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你放心吧。”  裴紫苏点点头,望向了车窗外。  车子启动,车厢内静极,良久余昇才听后排一声极低的叹息,几不可闻。    余昇今晚送裴紫苏上了楼,裴紫苏背靠着家门,看着他:“谢谢。”  两人间太安静,走廊的声控灯就灭了。  “早点休息。”余昇的声音都没震亮走廊的灯。  良久,裴紫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灰心的,“我是真的很想救活他的,可还是失败了。”  “你尽了力,病人在天堂不会怪你的。”余昇也只能空泛的安慰。  他们这一行的人,每个人心头都有个墓园,是亲手送走的一个个病人。不知要修行多久心头才能磨出厚厚的茧,不为生死去留所动。  即便裴紫苏是医二代,从小见惯生死,她自己的修行也才刚开始。    走廊灯在两人的声音里亮起、又灭、再亮。  “裴主任要是在家就好了,让你看看什么是大将之风。”余晟说。  裴忍冬是断断不敢抱这种希望的,“我在他眼里无能至极。”  她曾见老裴骂过一个女学生:“病人哭、她就哭,发条微博写首诗。遇上个死亡病例,她还不得投河啊?同理心都没搞清楚的小文艺青年,能指望她治病救人不?”  灯光再次亮起,余晟在微笑,他是非常了解老裴主任的带教风格的。说,“如果裴主任觉得这是件‘小事情’,你不妨也把这事当‘小事’,明天就烟消云散了。回去睡吧,你先进门,我再走。”  裴忍冬开了锁,进门,关门前看着余晟,很认真的,“谢谢。”  余晟对她笑笑,灯光很暖。  裴紫苏关了门,没开室内灯,她走到窗边向下望。  不一会儿,余昇小小的身影出了楼门,走向车,他进车之前抬头向她的方向望了望。  明明他是在仰视、在低处,明明她在黑暗里、他在夜色里,明明是很远的距离、匆忙的一瞥,裴紫苏还是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感觉被他捉住了,屏住了呼吸。  肩臂处仿佛还停着一只有力的臂膀,是余昇护着她离开医院时搂过的痕迹。  楼下的车亮了灯,快速驰离。  裴紫苏才缓过口气来。她抬头看,夜色晴朗,浓淡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