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杏儿心胆俱裂,生恐一个不小心,芸芸就踩烂了她脸。 这种日后可能成为姨娘的丫鬟大家平时都让着,夏明存见势不妙,忙道:“少奶奶,脚下留情。”毕竟是二院的,打狗也得看主人,现在李氏正愁没机会找茬呢。 “我不是随便给人议论的。”芸芸这话说给脚下的黄杏儿,眼睛却看着夏明存:“看来你这个长工很讨人喜欢嘛。我来这里采花。”她把手里一捧丹桂混金桂的花束递过去,“给我送到久鹤院去。” 夏明存答应了一声,却站立不动。芸芸感受到了他无声的对抗,微微皱眉,扯开了脚,夏明存弯腰把黄杏儿拎起来,顺手抽走了自己的外衫挂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接过了那大捧的鲜花。芸芸的愤怒表现的很明显,这么大的史府,这么堂皇的伯爵人家,竟然如此没有规矩。下人言三语四,水性杨花,主子內帷不修浮夸浪荡,这种人家能长久才怪。 黄杏儿看着娇弱美丽的芸芸,轻轻吐了口唾沫,又看看夏明存,踉踉跄跄跑了。 夏明存跟在芸芸身后,似乎有点尴尬,又有点担忧。芸芸回身看他,这原本舒张的人竟然有点无措,遂玩笑道:“我们得算同病相怜了。” “啊?” “都是美貌惹的祸。” 夏明存当即捂脸:“您别打趣我了,您这美貌值三千两。” “你能让姑娘主动脱衣裳。” 夏明存简直无地自容,他第一次发现这少奶奶这么会调侃。“您放过我吧。至少我的衣裳完完整整谁都别想碰。” “是吗?”芸芸笑了,“你把衣裳给我吧,我让丫鬟洗了给你送去。” “哎,好嘞。”夏明存立即递过来。 芸芸:“……” 芸芸平素醒得早,屋子里药味儿浓重,熏得人昏头涨脑,所以她坚持采集各种各样的花摆进来,结果花味儿药味儿一混合,浊重粘稠,无比复杂,有股下雨后羊圈的味道。她开窗通风,秋日清晨湿润的空气蜂拥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她不由得闭目深呼吸,放松了身体,哪知才松快一会儿,便听到后面传来咳嗽声。她心里又翻上一层阴霾,啪嗒把窗子重新关上。史云长靠在枕头上,颧骨上有病态的干红。 “抱歉,是我疏忽了。”芸芸坐到镜子前面歪着头通头发,她声音娇软甜脆,叫人明知不诚恳也发不出火来。她这两三天都客客气气的,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总算熬了过去。 “等会儿胡大夫来号脉。” “治不好的病,救不了的命。这胡大夫不过是个坑钱的,还比不上以前的张大夫。”史三自嘲的撇了撇嘴。 芸芸又不搭腔了。她在换衣服。上身穿着丹霞色八团起花窄裉袄,下着湘绣鸳鸯鸟束腰玫瑰裙,愈发显得身段袅娜,柳腰一握。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并不打算在张氏和许荠面前露出丧气相来。 胡大夫诊脉,老太太也来听诊,瞧史云长眼睛中微有亮光,远比平日有神,心中也自欣慰:这便是娶个大美人的好处了,便是看着她梳洗上妆,都是一种美的享受。 胡大夫说些有心悸和虚火上炎的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李氏笑道:“老太太,您不觉得三少爷成婚这三天精神都很不错?这正是冲喜带来的好气象呵,虽说三朝回门是定例,但凡事都有个从急行事,如今三少爷的身子骨要紧。您说呢?” “这,这恐怕不妥吧”老太太嘴上说着,拿眼睛瞅着芸芸。芸芸知道她在让自己主动开口,谢绝回门,留下来陪着史云长,便张口道:“我们村子里的姑娘都羡慕我,嫁入了皇亲国戚显赫人家。这样人家是最讲究体面礼仪的,新嫁娘三日不回门,这是娶妻的礼是纳妾的礼?” 老太太被梗了一下。这丫头听说有个当举人的爹,虽说门户破落了,却还有些傲气。 李氏立即道:“三少爷身子骨不比常人,是得多体贴着些,这冲喜好容易才见效。” 可是回门还是要的呀,芸芸脸上有怨。 “咳咳。”史三咳嗽一声,喘息道:“我也不争着一天两天,让芸芸去吧。” 芸芸惊讶,没想到他竟会向着自己说话,转眼看,却发现他冲自己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心中略微有点酸软。李氏显然也很意外,故作幽默道:“瞧瞧咱们小叔子,成了亲到底是不一样了,一下子知道护着媳妇了。”老太太倒是很高兴,有这心思好啊,有想护着的人,就会用力活下去了。“该有的礼数省不得,老二媳妇,回门礼你可备下了?” 李氏忙笑道:“早备下了,我这就派人拿来。叫夏明存带着人护持着回去就是了。” 李氏做作的答了声是,临出门时候,故意道:“弟妹啊,我二房里的人,平日都有些面子,这也让他们眼睛高了些,没成想一语不慎冲撞了您,倒是踢了铁板。我的丫鬟若有冒犯之处,你只管捆了送来,我给你出气啊。” 说的好听还不是兴师问罪来了?芸芸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姿态端正嘴角平整:“些许小事,我也不好意思特意打扰您呢,一般有气,我当场就出了。” 李氏嘴角抽了抽,“哟,还是个小辣椒脾气”手帕一甩,拂袖走人,出了门庭,扭头吐了口唾沫——这主仆行事倒是如出一辙。 “夏哥,夏哥”正在练棍棒的夏明存被人叫住,小泥鳅一脸羡慕:“你又摊上好事,让你代替三爷送少奶奶回门呢。”夏明存扔了棍棒,换上衣服就走。小泥鳅追上去:“夏哥,夏哥,带带我。” “带你干嘛。”夏明存对着镜子,端正衣冠,笑骂道“看了少奶奶一眼,就想看第二眼。你老老实实干活,老太太高兴了,把喜儿赏给你。” “才不要,要是咱们少奶奶像朵花,那别的丫头就像个柿饼儿。”他促狭道:“哎哎,夏哥,代提亲,代行礼,代回门,会不会还有代圆房啊?” “滚,少奶奶那身骨肉值三千两,你当你夏哥的东西儿是贴金的?” ~~ 许家村里关于芸芸婚事的议论还没有停下,又说史家好排场的,又说大户人家连下人都长得盘亮条顺的,更多的还是感叹芸芸命苦的,又提到许茂公,说这好好的举人就能在江州出人头地了非得再去考状元,结果没有踪影的,哎许家都是人秀命薄。 外界的议论没有影响张氏的好心情,尽管大家都说她缺德。啧,你们倒是有福气摊上个价值三千两的继女啊? 她采买了几个丫头仆奴,以前的排场又摆起来。这会儿正在摆宴席请人吃饭,八大碗在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清蒸鲈鱼斤两刚好,红烧乳猪外焦里嫩,香酥鸡油光四射,爽口小白菜水灵灵可人,香辣豆干滋味过瘾,杂菌鸡蛋汤,烧上二壶酒,乐得不得了。旁边另外还有一张桌子,乱七八糟,摆着骰子,樗蒲之类的玩物。 “哎,我多久没这样享受过了,这才是举人夫人该过的日子嘛。” 坐在她对面的人却是熟客,涂脂抹粉头戴红花时刻都无比喜庆的王媒婆。这王媒婆走家访舍的生意做多了,此刻看着张氏志得意满的神色,又拉开了话匣子:“夫人想暂时过这好日子,还是想长长久久过这好日子?” “当然是想长久的过了。”她冲许荠使了个眼色:“可这儿子要指望的上,短则十五年,长则二十年,到时候你青春不在,又年纪老迈,全享受能享受几天?” 王媒婆张目看去,荠哥儿正趴在客堂写字,小小年纪,腰板挺得笔直,有模有样。王媒婆悠悠叹息了一声,“您那当家的不地道,这一走也没个说法,留下你独守空房。” 张氏可算找到了知音,一连串唉声叹气。王媒婆打定主意便开口道:“依我说,你当家的没了,不如趁年轻再走一家,你给他生了个儿子,也算全了他的夫妻之情了。” 张氏眼睛立即亮了,嘴上却不断的念叨:“瞧你这话说的,这哪儿能呢,这这,这不让人看笑话嘛……” 王媒婆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然她好端端的请自己吃酒耍钱做什么。这我开口了,她还要假模假式推拒一番呢。 “我能走个什么样的?” 嗯……这推拒了还没两下。王媒婆嗯啊支吾:总不能跟芸芸一样,你又没一张价值三千两的脸。 两人正在琢磨张氏这张脸到底值多少,却听到外面小孩嚷嚷:“新娘子回来咯,新娘子回来咯。” 张氏一愣,赶紧站起来,一把扯过王媒婆,“快快快,藏起来。” “我藏啥,我又不是你野男人。” “哎呀,那许芸芸的厉害你还不知道?她一个就顶三个男人。”张氏平生所畏,继女芸芸,一身正气不可侵犯,还是花月容貌琉璃心肝,嘴上不饶人,能怼到人跳河。原本就是花钱买去冲喜的,谁也没想到史家给她那么大面子回门,这忽然回来,张氏一下子慌了。“来来来,衣柜,进去,快进去。” 芸芸和夏明存在村口就被一众散学的小孩围上,看芸芸穿红衫子戴红花,纷纷吆喝着“新娘子”“新娘子”要糖吃。芸芸从马车上把一早准备好的点心匣子拿出来,把村子里平常吃不到的杏仁酥,榛子酥,肉干子都散给他们。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小妞妞跑到跟前,展开手臂:“抱抱。” 夏明存弯腰把她抱起来。 “吃糖。”芸芸把梨膏糖喂给她。“芸芸姐姐,你真好看。你的新郎也好看。”小姑娘差点把糖稀沾到芸芸脸上,夏明存赶紧挡:这可是一张三千两高价的脸。 芸芸的笑容有点僵硬,夏明存把她放地上,笑笑道:“你芸芸姐的新郎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呢?看起来是的嘛。” 此种奥秘不足为小孩道也。夏明存捏捏她的腮帮:“你芸芸姐现在是我主母。” 小孩显然还不太懂,而芸芸已逃也似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