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定计划,只需再选出两只甲,却因阿爹实在不放心我,便又多选出一只。所以,此次半崖山之行,我族统共派出七只甲。
从天穹山到半崖山,约有大半日路程,依山而建的临穹县是必经之地。
平素居山不出时,我们便一直保持本形,一遇下山办事,则幻作人形,以便宜行事。
因今次是我初幻人形,故而甚是激动,天才蒙蒙亮时,便兴奋地跑去小慈寝洞,择衣试履。
最终选了一套竹青色棣棠绣边襦裙,因其质地软滑,贴肤舒适,又且式样不繁,甚合我意。
小慈又替我挑了双玄色长靴,鞋底轻软,适合长行。
一番捯饬下来,天已大亮,而我仍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
小墨不断地在洞外催促,小慈匆匆为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最后别入一支葵形铜钗,总算是拾掇完毕。
有生以来初次下山,一路上我见事皆奇,只觉入目之物,样样新鲜。
好在同行之甲也并不笑话我,我如许年禁步山中,其中因由,大家无不晓之一二。
一行甲刚到山下,便遇上个身小背曲、肩挑担子的华须老伯,自我们身前颠足行过。
我顿时兴奋难抑,竟疾步跑到老伯前面,不由分说地展臂挡其去路。
因我一直无幻形之机,所以从未同人有过交谈。每逢商宧上山给我讲故事时,我无数次想开口回应,却又不得不忍下,时今早已心痒难挝,眼下既已得愿,无论如何也要过一过同人讲话之瘾。
阿哥见状,登时骇了一跳,连忙跟步上来。
老伯抬头看我,肩上的担子压得他直不起身,许是行得急,这会儿一停下便“呼哧呼哧”喘着气,额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水光盈盈,豆大的汗珠从颊边颗颗滚落,“姑娘可是要老汉的血桃?”
血桃?桃就桃,血桃是怎么一说?我一时又惊又愕,忙问道:“血桃是何种桃?”
未待老伯解释,长我四岁的见欢忽然意态从容地自后面走来。
路过老伯的担子时,见欢顺手从里面取了颗桃,我以为他要自己享用,结果却放到我的面前,嘴角带着一丝不分明的笑意,“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这下老伯反倒不着急走了,索性放下担子,挺了挺腰。
我不疑有他,接过见欢递来的血桃便狠咬一口,接下来的景象却令我登时一骇,只见被我咬下之处竟是一片血红。
整个人不由僵住,我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吐出口中桃肉,惊问道:“这这这……这桃为何会流血?莫不是这些桃都是活的?”我被老伯挑的这担子活桃吓得不轻,人何其睿智,怎会茹毛饮血?
“呀!”小慈一声惊呼,我立马警惕起来,然后她又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我,“千樰啊千樰,你可知你方才害了一个桃人,这可是活生生的桃啊。”
此言一出,我胃里禁不住开始翻腾,恍然间竟觉血腥充舌,正当我开始颠覆对人的臆测时,身后的三只甲和挑担老伯却忍俊不禁,其中稍腼腆、名唤昔邪的甲,欲笑又抿,犹如一朵含苞将放之花。
昔邪晚我三年出生,我老觉得其名与其性子丝毫不沾边,她讪讪的紧,奈何却被爹娘取了个略显邪魅的名儿。
众甲皆笑,我却是百味莫名,不知其笑从何来。
未料想,方才还一脸悲愤的小慈竟也从担子里挑了颗桃,在我诧异的眼神和强行压抑住喉中喷涌欲出的气息之下,大咬了一口,满嘴鲜血。
但见此状,我心中滋味难明,再看看手里血肉模糊的桃,一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哈哈哈哈……”几声奸计得逞的熟稔笑声在我耳畔爆裂开来,我斜眼一瞟,瞬即面色一沉,只见小慈正乐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千樰,你放心吃,血桃跟寻常的桃一样,并非活物,不过是它的汁水呈红色而已,莫怕。”说话间,见欢从担子里取了颗桃,一咬,唇上立即染了红桃汁,如涂口脂,虽是男儿,却煞有一抹娇丽之感。
“原来如此。”我拿着血桃嗅了嗅,又小小地咬下一口,含在嘴中,哪里有血腥味,分明只有一舌甘甜。
我显显然被戏耍了一番,断不能善罢,面挂不悦之色,嗔道:“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吧,回头我就让银杏爷爷将你们变成……”
话犹未完,阿哥突然沉声断喝,“千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闭嘴”的眼风,“我们还有事在身,莫要逗留,快些走吧。”然后掏荷包付了血桃的钱。
我当即住口,心有余悸地看着小慈。
小慈冲我摇摇头,随后挽上我手臂,抬着我擒桃之手,送到我唇边,笑道:“吃桃。”
进入临穹县后,内中风物更令我瞠目结舌。
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新奇玩意儿俯拾即是。房屋栋栋精巧,各有千秋,直叫我拙词难叙。
今日有要务在身,没机会多作流连。一想到半崖山还有只恼人的白蚁精在作乱,我便愤然难息。
八街九陌,软红十丈,我只路过的时候瞧上一瞧,也不贪眼。
离开临穹县后,又弯弯拐拐过了两三个小村庄,到半崖山时,已是朎胧凉蟾翠柳梢头挂了。
半崖山上,素魄幽幽,山崩后留下的颓败景象依稀可见。
一座山恍若被开天辟地的神器削去一块,只剩得一茬茬稀稀落落、枝残叶破的小青树仍眷念着这片扎根多年的土地,在月光下凉影恻恻。
方才上山时,路过已无声息的小村庄,一间间屋舍全被从山上滚流下来的泥水并石块压塌,只剩得尺椽片瓦,满目疮痍。
若不是白蚁精毁了一山青树,想必此时的村庄里应是灯火如星,犬吠声声,绝然不至阒寂如斯。
行上山这一路,我仅嗅到树中有白蚁气息,却没有发现白蚁精的踪迹,但也无法因此判定白蚁精已经离开此地。
今日一直赶路,期间只停歇了两次,眼下已是疲累至极。若在此时遇上白蚁精,我们倒是占不了上风。
权衡之下,阿哥决定领我们停在山腰处,不再继续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