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宁浔并不知道,几十公里外,另一个人也陪着她醒着。 “-3,坐在崖边。她说要歇歇?!”王濛。 吴升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打开这条短信了。今儿一整天都在和客户开会,品牌工作坊,按理是不用他上的,不过这是一个十分苛刻的大客户,又十分重视这个年度营销方案,一个VP亲自过去坐阵,他也只得过去。VP抛出了几个年度销售目标,就坐在那监工。营销总监作为马前卒,不时提几个刁钻的问题。汽车市场这几年大幅衰退,需求下滑,而供应却在不断增加,新的品牌,特别是国产品牌大批涌现。每个细分市场,每个需求点上都能抓出好几种产品。所以感性诉求就成了一个推动增长的关键点,客户总是希望营销方案能更出彩点儿。 吴升向来是以广博和透辟的思维驰骋江湖的。每当项目总监李倩被对方的批判式提问弄得不知所云时,吴升会适时介入,拨乱反正,把话题引向正轨,再抛出一个启发式的问题,把大家的思路打开。当然,也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当场解决,但他会给个明确的时间表。和这家开年度会议,是很让团队蹙眉头的事儿。中午吃完饭,回到会议室,看着灰头土脸的大伙儿,吴升淡然一笑,安慰道, “Nice的客户不见得是忠诚的客户,这家很不nice,但很忠诚。” “那也是因为有你在啊。”李倩说道。 “我没那么神,这个世界还是属于你们的。”他看向团队里的几个小年轻说道。 可是说来容易,李倩了解吴升,知道他今天的薄发,来自于之前三十多年的阅历和阅读的厚积。自己虽比他大两岁,却也是望尘莫及。 一天下来,脑子累成了浆糊,软软的,没力气。一般情况下,读会儿书,也就烟消云散了。但今儿这条信息就好像是一盆冰块,让这浆糊彻底凝固了。数字是他和王濛之间的暗号,从负三到正三代表宁浔的不同心情。今天,宁浔是抑郁的。三年来,宁浔的情绪总在每年每月的那几天,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触底。而一遇上宁浔的事儿,他就像开进百慕大的一艘轮船,无论装了多先进的雷达,都会迷航。他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触底了,然后再想方设法地把她弄上去。 屏幕又变黑了,他将散漫的目光移向玻璃缸里的两只蜗牛。白色的蜗牛在黑暗中蠕动着,动作非常缓慢。吴升的眼睛过很久才跟随它们移动一下。月光下,蜗牛的触角还有壳的边缘透着莹白的光。这两只蜗牛是他秋天在林子里捡的。当时有只黑灰色的山猫正嚼着东西,一看见他就跑了。他一走近就看见了趴在下层叶子上的它们,于是摘了那两片叶子,捧在手里带了回来。要不是那只猫,他是不会这样做的。此刻,两个小家伙一面死死地吸住缸壁,一面一拱一拱地向上爬,再次到达了缸沿儿。 “对不起,喔喔,妞妞,我们还得从头爬。” 吴升一边说,一边慢慢拿起两只蜗牛放到缸底。有时他晚上回来,要先开灯,再小心地走进屋,直到找到它们俩,才能放开手脚。他打算夏天一到,就送它们回林子了,那里有更新鲜的空气,更温暖的阳光,那才是它们的家,在那里过一天要强于在这个四面墙的房子里过一个月吧。 吴升披上衣服,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支烟,两道浓眉皱起,吸一口,再将热气和烟一起从嘴里吐出,看着它们在月光下变成某个形状,然后消失,就这样反反复复。一月的北方,干冷,吸进鼻孔的空气带走了些体温和水分。东西都变脆了,梧桐上残留的叶子在生冷的月光下顽强地抖着,就等一阵风过来,把它们拍在地上,碾碎,揉进土里了。热气耗得差不多了,他禁不住哆嗦一下,回了屋。 没开灯,月光从窗格进来,将一桌一椅一床一人拉长,在地面、墙面上投出深灰色的影子。他打开电脑桌面上一个叫“寻”的文件夹,又打开了里面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宁浔一手拿话筒,一手掩着口鼻,低着头,下面几点亮亮的白,是眼泪。她眼睛定定地望着某一处,在努力克制情绪,但最终也没有成功,歌曲终结在第一段高潮处。那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今天,她坐在了悬崖边上。休息?吴升闭上了眼,那团凝固了的浆糊压得他软弱无力。他又想回那儿呆会儿了,只有在那儿,他才能神经接地,冷静下来。 他闭上眼,双手再次推开了那扇木门。门环没了,门轴锈住了,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殆尽,剩下的也已龟裂,缝里渗进了污泥,好像树皮一样。当年他十六岁,瘦得麻杆一样,牟足了劲儿推,门才吱嘎一声开了道缝儿,朽木味混着土腥味儿扑面而来,是座小土庙。里面只供了一尊佛像,颜色都掉没了,不过轮廓还清晰,眼波悠长,怜悯着众生。木板条桌上放着一个小香瓮,里面歪着几截没有烧完的香,几条光柱打在桌上几个黑黢黢的东西上面。吴升抬头看了一下,棚顶有几个窟窿。这恐怕是修铁路时,村民搬迁荒废下来的庙。 彼时,他不敢进村,也不敢走一马平川的田地,已经在火车道两旁的树林里迂回跑了一天一夜。他不停地跑,饿了,就坐地上吃个馒头,喝口水。不知不觉地从家里带的几个馒头都吃光了,饿得心慌气短,实在走不动了,才停下。他朝着供桌上那几个黑黢黢的东西奔了过去。那是发了霉的馒头。他跑外面林子里捡了些树枝,用随身带的火柴点了堆火,把坏掉的部分去了,剩下了那么几个小疙瘩,烤了一下,又去了糊巴皮儿,才把剩下的刚够塞牙缝儿的几口吃了。吃完熄了火,殿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几束幽明的白光从棚顶的窟窿照进来。他看了一眼被照得半明半暗的佛像,就盖上一条发黄的蓝色毛巾被,在贡桌上睡死过去。 “小兔崽子,叫你跑!” 一个凶狠的男人拿棍子狠敲他肚子,肠子转着筋地疼。他惊醒,一身汗,发现黑漆漆的殿里就自己。他冲出去拉了一泼屎,后来,又拉了几泼。最后虚脱得走不动了,只能就地解决,到最后,拉出来的都是水。在充满臊臭味的破庙里,他身上着起了火,陷入昏迷。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竟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解脱,好像漂浮在云里,以至后来每次心情触底,他都禁不住重温这一刻。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雨点从破屋顶落进了昏暗的小庙,一个个雨滴砸在凹陷的红砖地面上。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他躺在那,呆望着那尊掉了色儿的泥人,两行热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嘴唇干裂发疼,他知道再哭就成肉干了,于是抹把脸,张开嘴喝了两滴雨水,强撑起棉花一样的身体,收拾好破书包,扶着墙踉跄着出去。他一路扶着树往前走,倒下再站起,当时就一个念头——在下次昏迷前找到水和吃的。 每当觉得累时,他就会闭起眼睛在想象中躺在那个破木桌上,直到他眼前的一片红色中透出金黄的光圈,那是从殿顶窟窿透进来的几束阳光。他又会在耳边单曲重放那段只有一个字儿的咏叹。它从她的喉咙出发,越过低声交谈、嬉笑着的人们,钻进了他的鼓膜,好像一碗水倒进了井台上的水龙,然后一点点压出更多的水来,慢慢溢出,流进八月旱天儿里的稻田,给那些晒蔫了的秧苗解了渴。她就坐在台上,闭着眼睛,偶尔在吉他上弹一段和旋,脸上干干净净,身后是她和一把吉他的影子。不知是歌声还是其他什么,吴升觉得她前面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把她和周围隔开。 这是他第n次播放这个画面了。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晚上。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这么一天吧,经历的时候,没觉出什么不同,但很久后回首,才发现它是铁轨上的一个道岔。二零一一年元旦前夕,一如往常,公司组织了年会活动。宁浔代表财务部唱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她的歌声让他和Steven停止了闲聊。 “Steven,我们团队可能需要一个广告歌手。” “哦?你还没拿你的无敌面试清单问一遍呢。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升。” 她的实力显而易见,比起每次高价从外面请,内包不是更好?这是他后补的理由。纯属本能,这是Steven的评论。Steven是个随性的人,但吴升不是,每个决定他都要反复斟酌,宁可错过也不做错,特别是用人方面,但那一次他没有。作为亦父亦友的伙伴,Steven由衷支持,他觉得二十九岁的吴升活得太孤苦了。 吴升睁开看了下桌上的钟,十点了,他得在十一点前把推送发出去,于是收回了思绪。今夜让她也接接地吧。于是开始敲字: “问佛 弱一点的人, 求佛, 佛对他笑。 强一点的人, 问佛。” 刚起个头,他觉得不好,又都删掉了。先插一张图吧——柳絮满天飞舞。然后,又插了一首很安静舒缓的曲子。这些都是固定版式,省得她读得枯燥。弄完这些,他又重新开始敲正文: “我问佛 有一天, 一个孩子经过一座庙, 走了进去, 面对佛, 他问: 遭遇人生的无可奈何, 生老病死, 爱别离, 怨憎会, 得不到, 天灾人祸, 雨雪风霜, 我能做什么?” 敲到这儿,十六岁那年,老家院子里的火堆又出现在他眼前,里面是他所有的课本和一本语文老师送他的《泰戈尔诗集》。一阵风席卷了火堆,天上飞起了黑蝴蝶、黑苍蝇,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烈日和火堆烤得他身上灼热。他趴在地上,母亲趴在他身上,一边哭,一边拖着他,死死抓着他要伸进火堆的胳膊。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身上一阵阵闷疼。吴父蹲在一旁,手里拄着一根木棍,一张黝黑的脸被烈日晒得发紫,喘着粗气吼道, “这些能当饭吃?我们该尽的九年义务尽完了,现在轮到你尽义务了。每天一睁开眼就是九张嘴,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该死的不死!” 眼见着那本诗集化作纸灰和其它灰烬融为一体,他像木头一样趴在地上,又像木头一样在土炕上躺了三天,回想他“短暂的一生”。他爸经常到外面干些泥瓦活儿。因为是家里的老大,还有心疼母亲,他每天鸡叫前就起来,到地里锄草,把鸡鸭鹅狗喂一遍。天亮了,才背着书包赶到五里地外的学校。晚上回来,背着书包,绕道爬山拾柴火,捡蘑菇、野菜。肩背手提,满满登登地回到家,才不会被偶而回家的父亲骂。每天都四肢疲乏,但他从不抱怨,睡前翻翻那本诗集比烫脚都解乏。现在这点乐趣也没有了,自己也将像自家地里的土豆一样被埋进沙子里。他知道那块贫瘠的土地,无论施多少肥,只能长出几分钱一斤的土豆,就像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人生。如今,就像他的人生,一眼已到尽头。 “呜呜,呜呜……妈没用,妈对不起你。” 阳光照进这座狭小的泥房里,玻璃被房檐滴下的泥水弄得污黄,阳光也变得污突突地。母亲屈膝斜坐在炕头,一手拄着炕,一手摩挲着吴升的头发、脑门、耳朵。他没有睁开眼睛,连哭都不想了,全身唯一活动的只有他在想方设法关闭的大脑。 “你拿着。” 母亲把用皮筋卷着的一分、一毛,旧得发粘的纸币塞进了他手里。那是她闲暇时到镇子上捡废品换来的。 “还记得我们每次在山头看到的铁道吗?跟着它向北走,就能到有□□的地方。妈年轻时走过。” 她妈是个知青,人很老实,当年被他爸连哄带吓地得了手,怀上了他,然后就永远留在了这儿。同样老实的吴升终于有了丝回应,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最后,变成了倾泄而下的瀑布。他妈抱着他嚎啕,母子哭成了一团,棚顶的黄土被震得簌簌落了下来。 于是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清晨,鸡叫前,十六岁的吴升被迫走上了他妈年轻时大串联的路。一个单薄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青灰色的晨雾里,一双发黑的白布鞋被山间青草的露珠浸透了。翻上第二座山头时,他回头望了望了那个小院儿,在细木杆和铁丝编成的篱笆里,一座茅草顶儿的小泥房立在中间,他的弟弟妹妹们还挤在那铺小土炕上熟睡。每天他放学回家时,无数次地望着黄昏中的小院儿,炊烟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中从房顶徐徐升起。每当这时,他心底都会升起一股暖意,加快脚步。他眼睛湿了,直到此刻他还觉得自己在梦游,快到放鸡鸭出窝吃草的时候了,自己怎么站在这里发愣?他用袖子使劲抹了一下眼睛,也将心底深深的眷恋一同抹去。然后他转过头,加快脚步,朝着望不到尽头的铁轨走去,一直向北,没有再回头。 多年以后回首,他想,如果不是暴戾的父亲把他所有的书都扔进火堆里,他不会舍得抛下他的母亲还有弟妹们。他可以不去上学,他没有多大的野心,很安天知命。但他唯一的念想——那本让灵魂逃出疲惫四肢的诗集也被摧毁了。一瞬间的,十六岁的他觉得被埋进了很深的地下,再也无力抽芽到上面喘息了,所有的意志都在一刹间离他而去,耳边只有母亲的那一句话,眼前只有那一个方向,他如同被催眠一般地离开了。想到这儿,他继续敲, “佛说: 空, 孩子, 我都是不存在的。 所谓万法皆空。 你醒了, 就是佛。 空了, 就没什么能困惑你的心, 迷惑你的脑了。 大多数的问题就可以解决, 至少你的办法能更灵验一点。 人事己中的很多问题, 看清楚了, 就解决了一大半。 解决不了, 空了, 也可以放下, 让自己自在。 人生七苦, 放下就可以自在了。” 他看着自己敲出来的字,觉得有点酸,又想删掉。道理有什么用呢?当初,他只是凭着最后一点求生本能,麻木地向前走。日晒、雨淋,饥饿,病死过去,醒过来,继续走。不想死,就只能继续走。但他忍着没删,他得跟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废话。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继续写下去。于是,他继续敲, “他又问佛: 为什么是我? 那漫天的柳絮飘落, 为什么是我被火焚烧? 为什么是我落入下水道的淤泥中, 自生自灭? 佛说: 那样的话, 比起后者, 你只经历了人生的两苦——生和灭。” 他蜷起手指,回味当时躺在木桌上,等着那个黑暗时刻降临,感觉近了,越来越近……他回过神,继续敲, “他不服, 凭什么? 他再问佛: 这样真的好吗? 我是说, 两苦这样的。 您不是法力无边吗? 也不管管?” “佛说: 来, 孩子, 站到我肩上来, 看到什么了? 他说: 好多柳絮啊。 佛笑了,说: 所以啊, 管不过来呀。 所以我告诉他们, 无论是两苦, 还是七苦, 都是你们的“业”, 别赖我。” 他的手停下了,望着窗外。那天醒来后,仰望那尊泥像时,淌下的眼泪仿佛还是热的。 “但你瞅瞅我, 我冲所有善良的孩子笑, 给他们力量。 碰到你这样敢刨根问底的, 我才告诉你这些。 记住“空”——万法之法。 其它的, 靠你自己了。 善良的孩子, 都可以找我哭泣。 我至少可以安慰他, 因为我懂世间有七苦, 任谁也逃不过。 他谢过佛, 拜了拜。 又上路了。” 敲到这儿,他抻了个懒腰,稍稍松了口气。望着玻璃缸里一动不动的喔喔和妞妞,他多希望她也能如此深沉安详地睡上一觉。在末尾,他插上一幅自己平时画的水墨,一个小人站在黑色的山坡上,周围都是灰色的留白。然后,打开“无言萤火虫”的公众号,上传,发送。一篇题为“总有一个人,爱你如生命”的推送在午夜十一点准时出现在宁浔的手机上。 三年前,宁浔在王濛转发的一个帖子里看到了这个公众号,觉得有些共鸣,就关注了。在失眠的晚上,阅读“无言萤火虫”,成了她的习惯。十一点,闹表响起,她再次躺进被窝里,眼睛鼻子露在被子外面,先点开音乐,然后一行一行咀嚼文字,最后又看了一遍黑体字。看完,她打开留言框写下“连根拔起。”然后伸出胳膊,拉了一下灯绳,屋里陷入黑暗。月光从窗帘缝透进来,照在炕头木柜上,柜门塑料贴片上的红花绿叶被照得发亮。她在黑暗里忽闪着眼睛,想着心事,直到困到极点,眼睛才终于合上。 吴升在后台看到了“寻”的留言,心里又是一紧。不过她至少还愿意对他这个树洞倾诉,没把世界彻底关闭在外。她真的只是想歇歇吧。想到这儿,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回复道, “看清它的样子。” 然后又抽了一支烟,歇了歇。抽完,他打开一个“自我管理软件”文件夹,继续敲。时钟已经指向了12点,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早晨,宁浔恢复意识后,好不容易隔绝在外的水深火热又涌了进来,让她不想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最终还是睁开了眼。她看见阳光透过蓝白色窗帘照进屋里,望着白色块上五颜六色的圆点,闻着被窝外带着烟熏味儿的冷空气,发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打开手机,拖到下方,找到自己的留言,看到了无言萤火虫的回复,缓缓坐起,若有所思。这是她每天睁开眼睛,除了发呆之外,做的第一件事,它就像是她那荒草丛生的脑袋里唯一一条清晰的小路。她穿衣下地,同时思绪缓缓地沿着这条小路伸展开来——看清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