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第一节 地之极(1 / 1)欲望隔壁首页

大风似乎改变了一切的方向,雪斜着飞,细高的小树和枝子也打横飞起来,有的断了,被卷走,落地,一会儿就被雪埋住。  呜……呜……呜……沙沙沙……嘎吱嘎吱……  吴升的眼镜蒙了一层雾,脚趾和手指已经木了,对世界的感觉所剩不多,好似被封在了自己的躯体里,只有钻进耳朵的呜呜风声,脚踩积雪的声响,还有毛线帽与风雪帽磨来磨去的窸窣。他像那些断掉的树枝一样,被风推着走,时快时慢,偶而被雪下的树枝石子绊个趔邂。扑通……又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接近地面时,他才下意识地用胳膊肘撑了一下,那些树枝石子儿好像摸透了他的心思,替他做了决定。他用手掌撑起上身,翻身坐在地上,掸了掸冲锋衣袖子上的雪,抬头望望天,这会儿,灰白色的太阳在头顶上。他拉开背包外兜的拉链,拿出压缩饼干,用牙撕开袋子,粗粗嚼两下儿就往下咽,一口堵在喉咙那,使劲咽两下,还是下不去。他只好从背包侧面拿出保温水壶,灌下两口不冷不热的白开水。他坐在那儿吃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小路来人的方向。  这是今天吴升离开小镇后的第一次休息。大雪封山的一个来月,他每天早晨都步行二三十公里来到这条芒康通往拉萨的必经之路,逆向而行。他住在一个藏民家庭旅馆里,吃完早饭出发时,老板娘桑吉大妈让他带上点儿糌粑和热奶茶。他嫌费事,拒绝了。他说随便吃点,饿不死就行。桑吉望着这个双目微垂、双颊塌陷的男人,露出了母亲一般的担忧。她想起了自己外出打工的儿子,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神,像一个阴郁的水潭,偶而有山泉注入,才激起一点细微的水纹。看着他被高过头顶的背包压得倾斜的背影,桑吉叹了口气,晚上那顿给他多加点儿肉吧。   忽然间,雾蒙蒙的镜片上出现了几根黑色木桩,它们逆着风一根根倒下,再一根根树立起来。这是他视野里为数不多的没被风改变方向的东西。他用手套抹抹镜片,收起剩下的半块饼干,站了起来,朝来人的方向迎了过去。远远望去,一幅灰天白地的水墨之上,一个小黑点更快速地向另外几个小黑点靠近,最终交汇在了一起。  几个人穿过雪雾迎面走来。他们裹着磨得乌黑、满是褶皱的牛皮围裙、穿着棉袍,棉袍前部下摆露出了一些发黑的棉花,想是一路磕过来,磨的。头上戴着毛线帽、外罩风雪帽,最外面又扎了一条围脖将风雪帽固定,免得被西北风吹落。他们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那一条露在外面。吴升像木桩一样杵在路边,一双眼睛不转珠地盯着他们,隔很久才眨一下,如同水中挣扎的人用力拽着一根根漂向他的绳子,寻找着另一端系在岸上的那根。  打头的是两个老人,前额支棱出来几缕白发,被吹得乱飞,额头边缘的黑褐色褶皱像秋收后一格一格的稻地,棉袍后襟被风吹得鼓起,上身前倾,步幅不大,走几小步,就顶风扑倒在地,将几片雪花压下,再将地上的积雪锉起两小堆,起身,身上的雪又被风卷走。这样周而复始,就像庄稼地里的春种秋收。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向下扯了扯围脖,好奇地看了眼吴升,鼻头上黑褐色的痂露了出来,上面立刻落了几片六角型雪花。这里离天近,雪花来不及变形就着了陆。他向前扑倒,起来,轻快地跑几步再磕,这样就不会因为步子小而掉队了。男孩好像和风做起了游戏,每次穿过风,向前扑倒再爬起就好像捡到了宝贝一样。吴升看到孩子眼里闪着光,不由想起了小时候,捡到可以换糖吃的牙膏皮时,弟弟眼里的光。他感到面罩后,自己的嘴角微微扯了起来。  走在最后面的是两名壮年男子,他们的棉袍襟口被向后的风和向前的腿扯到极限,走几步就轰然倒地。也许是故意放缓节奏,断后吧,他们每次都在地上趴很久,然后用胳膊撑起上身,屈起一条腿,再屈起另一条腿,慢慢站起。好像老牛犁地时,被鞭子抽打着向前的样子。他们的眼睛也好像老牛一样,圆睁着,但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等他们一一从身前走过,吴升转过头,朝队伍后面的牛车走去。到了跟前,他扯下黑灰色的面巾,取下背包,抓过背包时,指尖一阵胀胀地疼。他咬咬牙,从里面取出六条棕色羊毛围巾,如同哈达一样献给赶车女子,女子接近中年,眼周布满细碎的皱纹,像干枯叶子上的叶脉。  “扎西德勒”。  “不,不用。”女子用藏语推辞着。  一瞬间,吴升觉得那根绳子要顺水漂走,眼里闪出绝望,只是他一贯不爱勉强别人,只将手平静地举在那里,用眼睛传递出略显疲惫的笑意。女子用一只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一双羊湖水一样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斯文男人。她感知到了他风尘仆仆外表下温暖、坚定的内核,只是此刻那个内核少了些生气。望着他眼里风中蜡烛一样抖着的光,她不再推却,接过围巾。  “扎西德勒。”  她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再抬头时,看到吴升镜片后的眼睛比刚才亮了一些,好像蜡烛从洞中移到洞口,多了些氧气,变亮了。  “等等。”  女子匆忙从棉被下拿出几块干酪给他。吴升明白了她为何推辞,有些人素来不喜白占人家便宜。她收下它们,只是为了成全他。  “你们的路还长,留着吧。我有吃的。”  吴升拍拍背包,那背包原来是高过头顶的,现在塌陷了一大块。他细长的眼睛在眼镜后微微眯起,高高鼻梁的两侧掬起两座小丘,冲女子会心地笑了笑,转身向前走去,脚步不像刚才那样虚浮了。  女子望着那个风雪中的背影,有些欣慰,心里琢磨着什么让他变得好像一根抽走了魂儿的木头,又默念了一句“扎西德勒”,回过头,拍一下老牛屁股,去追赶前面的队伍了。  在他们身旁,大地碰撞拱起的雪山立在那儿,也不知道立了多久,还要立多久。雪山之下,一个小黑点逐渐远离另外几个小黑点,向前移动。那条弯弯曲曲的路消失在了雪山后头,不知道要拐去哪里,风还在耳边呜呜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