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的日子波澜不惊,王娡数着日子看着小腹日渐隆起。刘启时不时会来探望她的情况,在国务闲暇的时候,往往一坐就是半天。他们调笑打趣说话儿,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刘启心内有些慨然,这种感觉似乎很久没有了。他已有九子二女,已经完成了作为储君来说传宗接代的任务,对小孩并没有过多期盼,但是这次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不管在朝堂上还是后宫中,刘启见过太多形形色(和谐)色的男人、女人,他的精明强干并不仅仅体现在处理政务上,也体现在对后宫这些女人上。他宠爱过的女人们,开始都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顺的,但时日一久,就暴露出刻意掩饰下的另一面。脾气性情倒还罢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最关键的是,她们没有一个真的懂他,更没有一个能做交心之谈。 废话,跟一群脑子里整天就是莺莺燕燕、争宠斗艳的女人能谈什么?封国坐大的流弊?匈奴犯境的应对?钱粮捐税的规管?天下大政的去向?刘启没这么无聊,他只希望在为国家政事焦虑忧心时,女人们别再用那些锱铢小事来烦他,更别一个不高兴就耍脾气、瞎闹腾。 美则美矣,宠则宠矣,却也仅此而已了。 很多女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就算明白也做不到。但是年纪轻轻的王娡却懂,而且做得很好。有时遇到一些烦闷之事,哪怕只是过来跟她说说话,刘启的心情也会好很多。如果最开始他喜欢的是她的年轻貌美,那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则开始真正的喜欢她这个人了。在刘启看来,王娡非常聪明,一句话就能说到人心里,却从不卖弄聪明;对人温和体贴,却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尤其可贵的是,她习书认字,喜读圣贤言,学世间事,胸中有自己一番天地。这在刘启所知的女子当中,几乎是没有的。 所以,刘启喜欢她,而且越来越喜欢。 天气已经步入隆冬,连日大雪飘零,使整个长安城都覆上了一层银白色。各宫各室都早早的燃起了暖炉,将殿宇烘的温暖如春。这日早朝后,刘启又到兰林殿看望身怀六甲的王娡。 “阿娡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皇太子散漫的靠在兰林殿的卧榻上,轻抚她丰隆的小腹。 “嗯……太子希望呢?”王娡斜窝在他的臂弯里,笑着反问。 “女儿!”刘启斩钉截铁。 王娡抿嘴:“妾也希望是女儿。” “哦?这么说想到一块了!”刘启说:“如果是女儿,孤想给她取名为‘嬃’,卿以为如何?” “嬃……姊也。”王娡噗嗤一笑:“可是……殿下,若真是女儿,这个孩子又怎能称为‘姊’呢?她并非殿下长女啊。” 刘启道:“怎么不是‘大姊’?是我和阿娡孩子中的大姊嘛!”说罢搂着她呵呵笑。 王娡笑着不说话了,看到刘启开怀的样子,她也很受感染,只要太子喜欢就好。不过她希望这个孩子是女儿却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与前夫所生的俗儿,这个孩子如果同样是女儿,或多或少能弥补一点心里的缺憾与愧疚。 只是这个缘由,王娡永远不会说出来。 上天也许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待怀胎足月,仲夏之际,王娡如愿产下了一个女婴。后宫诸姬们暗地里都松了口气,但刘启却十分高兴,在小女婴满百日后,皇太子亲为其命名为“嬃”,是为皇孙女刘嬃。 兰林殿中喜气盈盈,不仅仅因为多了个闹腾的小奶娃,还因为它的主人已在不久前,正式被晋封为太子“孺人”。根据后宫序列,皇太子可以有妻妾三等,正妻称为太子妃,妾有良娣、孺人名号,其余者均称为家人子。而王娡在产下皇孙女刘嬃后,便受封了孺人名号。 明明来的最晚,却这么快有了孺人名位,与资历最久的栗纾同等。这份格外的恩宠,也使她成为了永巷中或羡慕或含恨的对象,无形中也将她推到了后宫的风口浪尖。但王娡当前却无暇应对这些是是非非,因为进宫来探视的母亲给她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外翁臧衍病重! 命数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存在。 数月前,缠绵病榻的臧衍愈加体会到这一点,当年那么多的出生入死都没有奈何倒他,如今却被一场小小的风寒击倒了。更没想到的是,这场小风寒竟然渐渐加重,无论臧儿请来长安哪位名医,最后都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那时身在深宫中的王娡刚生下女儿,臧衍曾特地吩咐臧儿不要告诉长外孙女。 “可是阿翁……。”臧儿忍住眼泪,却被父亲打断了。 “我已是风烛残年,娡儿刚生完小孩,还在月子里。让她好好休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说罢老人笑笑,疲累的重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这段时间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臧儿为父亲掖好被脚,抿唇退了出去,转头的瞬间眼泪止不住的掉落。 臧衍的病并非来的毫无征兆,自他上年纪后,每年冬天便有周身疼痛的毛病,那是多年辛劳所罹患的沉珂。老人心中有数,只是没有多言罢了。而在深宫中的王娡,在征得皇太子同意后,破例回到了长陵母家,陪伴外翁走过了最后一段日子。司命神终究还是没有太多的折磨臧衍,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老人安详的闭上了眼睛,走前榻旁儿孙环绕,并不孤单。 秦汉时将丧仪看得十分重要,按照当时“事死如生”的习俗,臧衍的葬礼办的十分风光。在发丧后,闻听讣告而赶来吊唁的人陆续达几百人之多,甚至宫中也派遣了来吊唁的使者,并赠送了不菲的赙钱。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对王娡来说,已不重要了。想起外翁生前与他们的点点滴滴,王娡就难以抑制悲痛。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老人爽朗的大笑,脑海里还留存着他对儿孙们或严厉或风趣的教诲,而那个会用棘皮大手为他们系上斗篷的人却已经冰凉了。 臧儿更是哀毁至极,她与父亲离散岁月远远多于团聚时光,可父女间深厚的感情却不受时空的阻隔。谁说世上唯有男女情爱才是最真挚的?与血缘至亲的亲爱亦是世上最真挚情感的一种。 停尸四十九天后,在选定的出殡善日,田奎、臧儿带着举家老小着丧服,结腰绖,引棺车,将载有臧衍尸身的棺木葬在了由冢师选定的墓穴里。一路上,王娡心内只听见送葬队伍凄凄哼唱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① 葬仪过后,按照五服之制,臧儿要为亡父服一年的“齐衰”之丧,而外孙以及未出嫁的外孙女要为亡故的外翁服五个月的“小功”之丧。王娡由于早已内入宫中,且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要照顾,因此在臧衍下葬后,便拜别父母回到了宫中。临走前,王娡、王儿姁姊妹眼泪汪汪的说了不少话,很是依依不舍。 兰林殿中一切如初,众人见到多日不见的王孺人,皆很欢喜。守丧期间正值新年交替之际,回宫后的王娡第一件事便是赏赐兰林殿众人牛肉、酒食,以补上新旧交替时未尽的年礼。刘嬃已经会对着王娡咯咯笑了,还一个劲儿伸出小手要她抱抱。将肉乎乎的女儿抱入怀中,感受着温暖的小身体,王娡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令贴身宫人从暗格里取出一个饰有玳瑁云母的木匣,轻轻打开,一支流光溢彩的步摇静静的躺在锦缎铺就的匣子里,正是初见面时外翁赠予的那支“丹凤朝阳”。 如今外翁已经入土,而步摇犹在。如此种种,更让王娡惆怅。 有生就有死,有悲就有喜。只是草木不以人之生死枯荣,时光不以人之悲喜逆转。这也许就是《德道经》上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本意吧! 悲伤过后,她仍然得振作起来。 这些天很是辛劳,既有形体上的,也有心灵上的。待情绪平复下来,更觉劳累。望着幔帐下的流苏,王娡心里空落落的。如今,她已踏入宫门,再没有回头路。永巷中的日子不比外面所想的轻松,女人的一切都是仰仗皇帝或皇太子的宠爱。如今她是太子孺人,所思所想自然是如何长久的得到太子欢心,但皇太子刘启却不是个容易被驾驭的人。 要固宠,不得不费点心思。 目光停留在那支“丹凤朝阳”上,王娡抬手轻轻的抚上翎羽,耳畔响起的是外翁在最后时光里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娡儿,你不是棋子,而是博筹! 注①:《薤露》、《蒿里》原为一首歌中的两章,是汉代最常用的挽歌。后来汉武帝时协律都尉李延年搞新声变曲,将其分成了两首。本文臧衍逝于秋九月,停尸一个多月当为冬十月后了,而在汉武陛下未变历法前,冬十月为一年新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里还是汉文帝十七年年首,因此还是用的一首。再次感叹艾玛野猪陛下你老爱刷新世界纪录! 注②:据《仪礼 丧服》及《礼记丧服小记》服装用稍粗熟麻布制成,服期五月,对象是从祖父母、从祖兄弟。因此,作为外孙、外孙女服“小功”之丧。